1 章

第 1 章

01

“方野舟，我們在一起吧。”

文件保存，他關掉Cubasis活動了一下脖子，看到了艾琳幾個小時前的信息。

外面夕陽正好，他放下手機，摘下了眼鏡順手揉了揉睛明穴，點了根煙坐在陽臺上發了會兒呆，旁邊煙灰缸看上去有點兒不堪重負。

音樂人的作息很容易變成這樣，早晨從中午開始，忙一會兒的功夫天就黑了。再回過神兒來樓下已經滿地的燈火。他眼裏空空，不知道在那裏坐了多久。忽然站起來開始收起家裏。有些事來得突然卻又像情理之中。

好久沒有這樣收拾過，上上下下裏裏外外，每個櫃子每個角落。他已經不住在之前一居室的公寓裏，空間一大麻煩似乎也跟着多了起來。

書櫃裏最上層有一個格子，橫七豎八塞着從小到大演出的所有海報和邀請函。各種質量的紙張，精致到印有暗紋的數折卡片，普通到光滑的大幅面彩印廣告紙，草率到白紙黑字的時間地點連個畫面也不帶。

手裏雜志大小的一張海報看上去沒什麽特別的，不管是尺寸還是材質。一點透視下，光線昏暗的歌劇舞臺，上方底圖是大面積的暗色留白。花體字标題底下寫了演員名單和日期，再往下，畫面正中間是教堂裏樓梯的輪廓。畫面上有兩個人，十九世紀地中海沿岸的着裝，樓梯下男人的臉一大半被陰影籠罩，年輕的畫家拎着畫筆站在樓梯最明亮的地方上張望，一臉擔憂。教堂的壁畫只畫了一半，角落裏一束白玫瑰孤零零躺在地上。

那是他高一時候在音大附中的頭一次歌劇演出，曲目是普契尼的《Tosca》。音大附中和別的學校不太一樣，每年大大小小的演出兩只手也數不過來。學生們争取歸争取，可作為學校，給學生制造各種練手機會可以說稀松平常，沒有哪一回就比其他的能多受更多重視。而那一回海報竟然做了一系列三張。一張男主和Angelotti,，一張是男主入獄後Tosca茫然求助，撕裂的效果隔開兩個空間。最後一張是Tosca殉情。

他已經忘記了為什麽後來他拿到的海報只有這麽一張，也許對那時的他來說，比起正經的演出這只能算作瑣碎小事。海報裏那個飾演Angelotti的同學他也已經想不起來名字，只知道後來真正上臺與他搭戲的和海報中的人，不是同一個。

人生中有很多預兆一樣的東西。比如那次莫名其妙搞出來的三張海報裏，有一張竟能真的不帶女主，只有角落裏Tosca獻給聖母瑪麗亞的那束玫瑰。

Angelotti的形象一模糊，海報上就只剩下他一個人臉是亮的，大音希聲一般，困在一場孤獨的夢裏。

野舟野舟，野渡蘆葦間的一片孤舟。

海報裏缺席的Angelotti頂着半個天使之名，橫空降落在他十六歲的世界裏，幾乎要把他整個人沖碎。

相遇只是一瞬間，而那種近乎破碎的念想在漫長的生命中蜿蜒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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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諸事沉澱，直到任何事情在他生命中掀不起波瀾，旅途中再撿拾到一點隐約熟悉的種種，他也還是會多看上兩眼。

比如這個叫艾琳的姑娘。

酒吧裏流浪的音樂人頂着黑白分明的舞臺妝眼神蕭瑟，民謠吉他撥得有點漫不經心。歌詞聽不特別清，唱的隐約是“有什麽能讓你消散，我心裏的圖騰。即使萬劫不複，滄海桑田，即使淪為枯骨，也不悔當初……”他聽到鄰座的議論：“你看她手背上的紋身，玩音樂的妹子也是狠人多。”

方野舟目光順着議論聲挪到了她手上，有些深色花紋從袖口往出延，蔓延了大半個手背。

——很少有人會把手弄成這個樣子，哪怕是搞藝術的。紋身的首選部位從來也不是手。

他眼睛一閉，腦海中又出現了布滿傷疤的另一雙手。那雙手斷過不知道多少根骨頭。幾乎是一整個碎掉再修複，可能再也彈不了那些個高難度的鋼琴協奏曲。他仰慕過那雙手完整時的呈現的造詣，也震撼于那雙手殘破後還能綻放的生機。

他點了杯酒送給她。他們坐在一起喝酒聊天，倆人就這麽認識。酒館布置得有點矯情，像書讀了一半的文人東拼西湊寫出來的文章。入口很小一個門，進去拐角處，仿了江南園林一樣牆面挖洞做了透景，幾經迂回，兩側栽滿了真真假假的藤本月季，花香和化工香料的味兒混在一起難分彼此。這幾年民謠從小衆發展成普及，孤單被每個人提起，仿佛任何人的情緒都能被關照似的。冠以“逼格”之名的東西換了一茬又一茬，而世界争相競逐依舊繼續。

艾琳說自己的歌有沒有人聽得進去她一眼就知道。不過，她笑了笑，“對自己說話也好，對別人說話也罷，其實什麽都不重要。”總會有些東西自己如數家珍而外人眼裏不值一文。而每個人都有平等的權力擁有自己的家珍。這才是真正的民謠。

方野舟表示贊同。也許時這份說話時的冷靜，也許是會彈琴的人那雙并不完美的雙手，讓他們的距離更近了一點。

想念總在會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時候，入侵一般攪動起一個人的心緒。他不知道此刻那個人在哪兒，不知道他在幹什麽。甚至認識了那麽久，他都對那個人一直以來的真實處境一無所知。

如果還有默契，那個人定會在需要的時候找他，他絕不拒絕。如果沒有，那就算了。

成年人的穩定情緒常常來自于擺正位置、且對諸事不抱期待。正因如此方野舟很少做自己的音樂，而所有帶主題的配樂編曲，他都做得到把自己完全帶入語境，完成後能一整個抽離，片葉不沾。

那是他很早就學會的狀态。

只是那個潛移默化教會他這項技能的人，成了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