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章

第 3 章

03

演出結束的聚餐上，程燃和他說，“小方同學，來音大吧，我幫你找最好的老師。”

——這是什麽意思，是說他唱得好還是不好？該感謝還是謝絕？方野舟聽不出來也想不明白，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恨不能把一句話掰成幾份兒去理解，掰得稀碎揉成了一團漿糊。他才高一，程燃大三了，還有一年畢業，就算去了音大恐怕也見不到他……

白秋生看他一臉木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麽，在旁邊恨鐵不成鋼，“傻小子，趕緊抱你燃哥大腿呀！”

方野舟臉上發紅，在程燃面前他幾乎連句囫囵話也講不出來。

勉強笑了笑，說了聲“好。”臉上也看不出願意還是不願意。

一直到飯快吃完才鼓起所有的勇氣提了一個請求。他問程燃等他放暑假了，可不可以帶他去音大校園裏轉轉。

旁邊的同學拿胳膊肘杵了杵他，“原來你需要考慮那麽久？”

白秋生說，“考慮？期末考試考不到前五十名不能答應他！“

“……你那獎懲機制留着上課用吧。“

程燃離開之後，他一個人躺在校園的操場上，晚自習最後一節課的燈光照出一片明亮的背景。他閉上眼睛，渾身的力氣好像被一場演出抽幹， Angelotti帶走的魂魄遲遲也沒有還回來。

他看着他離去的背影，路燈下消失成一個小黑點，最後連一個小黑點都沒有了。縱是他知道或許還有後話，也管不住自己患得患失。離別的隐痛不知是在哪一個瞬間長出來的，然後每一分每一秒都成了這段緣分的倒計時。

——能把命續多久呢？續得了一次，續得了第二次、第三次嗎？

人總是容易愛屋及烏。他看不到那個人，聽不到那個人一丁點兒消息，找不到半個聯絡的借口。白秋生這個唯一的樞紐就好像變得格外珍貴起來。

那次演出之後，方野舟就對白秋生每周四節的樂理和聲樂課充滿了期待，甚至會莫名其妙幹起課代表的活。好像能在這個唯一的樞紐上看到程燃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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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天不負苦心人，沒過幾天白秋生讓他去辦公室拿一箱子唱片，說拿給同學有興趣的都可以輪着聽，但要記好借用名單。他略微一翻，全是些不容易買到的資源。剛要感慨白老師渠道神通，就聽到白秋生說全是程燃給的。“你把名單記好，別缺了。”那家夥雖然不在乎，可也不能讓學生養成随便拿別人東西的習慣。雖然一年半以後白秋生離開音大附中的時候，按程燃的意思把它們都送給了學校。

趁着上課時間宿舍沒人，方野舟偷摸把箱子搬回了宿舍，發神經一樣挨個唱片隔着盒子親了一口。然後搬出電腦開始挨個刻錄。花了好幾個晚上全弄完才向其他同學公開了這些件事。

無形的聲波搭乘着耳機，陪伴遍及了每節刷題的自習，每個上學放學的路上，每晚的睡前。他聽着那些他聽過的聲音，走着他在另一個地方走過的路。念想從此不再像無數個除了懵懂和悸動以外再無去其他的青春幻境。

音樂是解憂的藥。半個學期的時間開始變得沒那麽漫長。

至于其他心思，就算有，他也還沒學會什麽刻意引導。整整半個學期，白秋生提到程燃的次數只有兩回。另一次還是課間閑聊時，囑咐他們在考試的時候絕不要亂吃東西亂喝開過的水，不要亂碰和自己無關的東西。才說起來當年程燃藝考的時候遇到過考生之間互相算計的事。具體情況他也沒特別清楚，只是聽說考試的鋼琴鍵盤裏藏了個刀片。

學生一片唏噓，只有方野舟問燃哥有沒有受到影響。

白秋生淡淡地講，“刀片只放了一個，還在大字組，這種程度的考試很少有曲子會碰不到。連續好幾個學生都能沒發生一樣照彈不誤，最多也只是當下的一點錯亂。鍵盤上留着點沒擦幹淨的血跡，器樂考場考生和評委隔着一道幕布看不到人。程燃假裝彈錯把人家刀片拿出來揣兜裏帶走了。”那年音大是最後一年沒設監控的考試，考試結束前除了巡考人員沒人有資格進去或者掀開幕布。他二哥程心不知道是怎麽查到了學工辦的人，把人弄小黑屋裏關了幾天，之後他們只知道學工辦有個人辭了職。

學生們又在感慨這故意彈錯也能考上。而方野舟在沉默。

就這樣，在少年日複一日的憧憬中。天氣慢慢炎熱起來。期末最後兩周暫停了所有專業課。

那是個陽光格外明媚的下午，草地上霧噴映出小彩虹。程燃背着個包，一身簡單的T恤亞麻褲子站在樹蔭裏等他來，半長的頭發剛過肩頭。

音大坐落在八九十年代初期那座老城的邊緣，背靠山丘。林深樹茂，整片建築群的深灰色坡屋頂連綿起伏，遠遠望過去，學校和後面的群山融為一體，重巒疊嶂一副天然入畫的景象。

比起平日的熱鬧，暑假的大學校園也安靜了不少，人數占比最多的本科生大都不在，留下的都是些教職工和研究生。他們沿着入口的林蔭道走，方野舟不遠不近地跟在程燃側後方。兩邊分別是幾個系的樓，然後是中心廣場和沿河綠道。這條河從音大一側順着山谷流下來，接着像條斜披的絲帶一樣盤着山往下走，在拐彎的地方形成了一個湖面，湖邊有做座小教堂。

他帶他沿着河邊散步，放假也一樣有人在這兒約會、背書，河裏有綠頭鴨在水面上游玩，有只大鴨子後面跟着一群小的。路過一邊的室外籃球場，鋪裝是其特殊的矽PU材質。大夏天的，時間還早，球場上沒有幾個人。方野舟在球場邊多看了兩眼。

“要不要去跟他們玩一會兒？”

他也沒拒絕，自然地加入了那幾個打球的人。搶斷，運球，過人，投籃。嗯，不出預料球沒進。

程燃就站在一邊靠着球場邊緣的防護網懶懶散散雙手抄兜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完全是個帶小孩時随便走神兒的大孩子。

方野舟也沒玩多會兒就跟那些人點頭致歉，對自己的唐突打擾。

回來的時候程燃也不知道從哪變出來一瓶水遞給他。

500g重量拿在手裏莫名有點沉甸甸的，那重量好像把所有幾個月來耳機裏那些東西全算了進來似的。他聽說在古埃及人死後心髒會被放置在天平上，與一根羽毛比輕重，去衡量人心的純淨與否。倒不知在世界的盡頭，所有功過與建設，又當如何做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