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章

第 4 章

04

河的北岸地勢明顯比南面起伏要大，一整片都幾乎全是山地。跨過橋，沿着小路拾級而上，路過了音大體育館和最大的一個禮堂。另一邊，一座座宿舍樓穿插在山林中。

程燃帶着他在校園裏走了幾乎一整圈，話是有一句沒一句的說。夏天還是很熱，程燃挑的全是小路。他們沿着林中木棧道一路向下，來到了湖邊。

湖水清澈，微微透着點藍綠色。太陽開始西移，整個水面被光和湖畔的樹影分成了兩半。

音大的教堂就伫立在湖邊，體量不大，有着同這片建築類似的山體的形态。潔白的外立面，乍一看是個拿紙折成的三角形盒子，幾經修飾，折出了山體的錯落。牆面窗面都帶着疏密有致的線條肌理，一眼看過去像是三角鋼琴裏的弦。

教堂亦沒有幾個工作人員在，程燃熟練地跟門口小花圃除草的人打了聲招呼。

推開門走進去。兩側對稱、形狀仿佛飛扶壁式的整齊結構撐起了整個空間，底下是同樣整齊的棕色條形實木座凳。大廳正立面管風琴碩大的音管群一整個鑲嵌入牆壁，數排音管的邊緣排成幾組有致的弧線，宛如之外山體形态的延映。與一般教堂不盡相同的是，演奏位置布置在了講臺側面，而宗教性質為主的教堂總是會避免演奏者受到注視，為免喧賓奪主。

據說音大是為了管風琴才建的教堂，什麽對景呼應的設計手法從裏到外玩了一遍。過去的歐洲教堂和廣場常常處于城市最核心的位置。在這裏一切為了音樂，無條件地接納着所有的美，并且似乎毫不避諱與某些精神控制的傳統對峙。

大廳裏充斥着焚香和乳香的味道，下午的陽光從彩色玻璃窗照進來，滿滿的寧靜祥和。

“想試試嗎？”程燃沖他指了指講臺一側放置鍵盤的位置。

方野舟臉上挂着點怯懦，勉強扯了扯嘴角。

程燃也沒多言，朝他一笑，自顧自走上前去。換了鞋。他終于知道程燃背一個包是幹什麽用的了。

三排手鍵盤一排腳鍵盤的琴，教堂不大，琴也不算太大。但程燃鍵一按下去，他就覺得靈魂被震了一下。大廳裏寂靜的空氣忽然被喚醒，随着音符的躍動一起微微震顫。程燃習慣性地彈了組音階和琶音活動了一下手。才正式開始。

在教堂聽管風琴是頭一次。一架管風琴自帶一個音樂廳。音管轟鳴聲壯麗悠遠，早年被各種儀式看重，被當作是能直接與上帝溝通的聲音。這種樂器自古惹人敬畏，它太容易奏出穿透一切介質的長鳴。

巴赫的《d小調托卡塔與賦格》，字面意思，一觸即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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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在他的印象裏，以嚴謹和諧著稱的巴赫很少寫過這樣由着情緒恣意馳騁的旋律——疾板像充沛的瀑布般一氣呵成，賦格層次波瀾起伏，層與層之間又銜接得自由流暢——每一個音程和弦都透着五彩斑斓的光澤。

樂音成绮，彩色玻璃窗透出的光線仿佛在躍動，幻化成一條條能讓世間萬物相互連通的路徑。長久以來，只等琴聲一響起，方圓多少裏，四元素和植物精靈受到召喚一般順着彩色的光線奔赴而至。

一些不真切的東西顯現。他看到周遭光影回旋，無數個看不清形态的天使和精靈随着旋律起舞，在大廳的半空中形成一朵盛開的曼陀羅。接着，就連自己的靈魂也毫無障礙地飄了出去，脫離了肉身，在這格外瑰麗的和聲中一起旋轉。曼陀羅一直向外延展，擴出了教堂，仿佛也擴出了這個世界。

他飄在半空中，低頭看着程燃清瘦的背影，覺得那個人此刻能與彼時的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靈魂相融。

這支曲子與管風琴是天生的絕配，任何的鋼琴改編都彈不出這種味道。

他聽到耳畔天使在低語，說生命在于創作，說靈感永遠在流淌，說靈魂不滅。

他看到程燃的背後仿佛也長出了一對半透明的翅膀，閃着白色的光。他飄過去伸手摸了摸，指間觸電一樣，一股小小的電流劃過。

猛然就醒了。有點惶恐又有點悵然地望着大廳裏似乎從來沒有變過的光。

音樂到了尾聲，托卡塔的部分再現，與開頭遙相呼應。

曲終。方野舟掐了自己一把，使勁兒合上眼，晃了晃腦袋讓自己回過神兒來。

一切的一切，似夢非夢，似醒非醒。

眼前，這個沒有翅膀的程燃正轉身喊他過來。

他愣着沒動。他從來沒碰過管風琴，這種樂器整個國內也沒有多少架，他生怕一個不小心弄壞了。

他聽到程燃輕輕地說，“不用害怕。”然後起身站在了鍵盤旁邊，仿佛看得穿他所有的惶恐： “生命的意義是創作，樂器的意義是演奏。你是個音樂人，弄壞了算我的。”

有人兜底固然令人感動，可他的瞠目遠不止于此——為什麽他能說出和幻象中天使如此相似的話來？

為什麽……

他想不了這麽多。

神奇的事情總容易讓人虔誠。

他像被蠱惑了一樣，走到近前，聽話地坐下。大夏天，手竟然有點發涼。管風琴聲音過于宏大，他知道自己手上功夫不怎麽樣，手指搭在鍵盤遲遲不敢按下去。

“不用彈很多，幾個音符就好。記住這種感覺。”

有什麽東西輕輕按住了他的肩膀。是程燃的一只手。他幾乎能感覺到有股力量傳遞過來，溫柔而堅定。

小心翼翼地，彈了巴赫一段最簡單的複調。這鍵盤和鋼琴的觸感完全不同，沒有任何的力度感應。可即便是最簡單的複調，依然能清晰感受到複調樂曲那些鋼琴無法還原的美麗。與此同時，手下的節奏、耳邊的琴聲，還有落在肩上的溫暖，又開始一起悄無聲息地相互游走，以一種無法忽視的頻率在他身體裏融合。程燃好像又長回了他的翅膀，和剛才天使在身邊的感覺無比相像。

即使那震動那畫面遠不及方才絢麗多彩，至少他知道了，一切也能因他一念而生。

他快樂得差點掉淚。可他不敢回頭。

——若真是天使莅臨，他又怎能生出半點亵渎之心來？

方野舟在音大食堂吃過晚飯後才離開。程燃送他到車站，走之前程燃說，有什麽困難都可以找我，不用覺得有任何不好意思。

他默不作聲地微微垂着頭，腦子有點鈍更有點亂。

程燃只當是小孩年少腼腆，也不知道方野舟在亂七八糟地想些什麽，半開玩笑地說了句，“缺錢也能。”

“啊？”方野舟更懵——他覺得程燃可能真是個什麽神明轉世。他為什麽會對自己這麽好呢？還是說他本來就很好很好……

他腦子終于吱嘎吱嘎轉了轉，然後定住，覺得自己終于有點聰明了一回，他問“燃哥，你會對所有人都這麽好嗎？”

“會吧。“程燃想了想，“多數時候會的。”完全沒朝方野舟本來的期待的方向去想。

方野舟覺得自己可能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或者說一點兒也聰明不起來才對。但也幸好沒由着自己那不該有的念頭去問。那完全是想起來能尴尬一整天的事。

兩年後，方野舟在音大錄取的時候，白秋生早已經不在附中代課。他開始做自己的廠牌，代課只是一段經歷，一段體驗生活的游戲。程燃也早已經畢業，方野舟不知道他都在做什麽，只在一個電話裏隐約聽到什麽樂隊找他去客串。

一切都沒有影響到程燃兌現之前的許諾。他确實給方野舟介紹了最好的老師，不同的方向、特點，極其詳盡，之前和他關系好的還給方野舟留了聯系方式。

之後，在方野舟讀大學的四年時間裏，他們再沒見過。他也從沒想過，再見面的時候，程燃已經完全變了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