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章

第 5 章

05

除了逢年過節的偶爾問候他從不曾主動聯系過對方,那句“有什麽困難都可以找我”他好似半點沒聽進去。困難總是會有,但他從來不想哪天程燃把他當成個麻煩。或許因為古人說的見賢思齊,又或者是因為別的,他只想着能早一點,早一點能走到水準與他比肩的位置。

他幻想過有一天他們能合作原創的音樂,能不能流芳百世不重要,彼此認可就好。即便不是原創,能再合作一部歌劇也不錯,再或者能在某個音樂會上只唱一首詠嘆調,請程燃來用管風琴伴奏。他保證自己早已經不是十六歲那時候的水平了。

這四年,他沒悶頭當學霸,他也嘗過愛情的滋味——交往過兩三個女生,可惜沒一個能扛過仨月。還交往過一個男生——選修課他們做出來過相似的作業,老師問了句誰抄的誰的。那會兒他們互相認都不認識。那個同學叫林爍,倆人大笑着從教室跑出來,跑到河邊,林爍一臉神秘地拉着他,“我倆是不是天選soulmate"跑開之前,親了親他的臉。

可只有他心裏知道,日常不管和誰的親近,之後他都需要一小段時間靜靜地調養,哪怕只是幾個小時。林爍說他倆是天選soulmate,他更覺得自己是天選孤星,跟誰太近都覺得耗神。唯獨除了那個人——自己待了四年的學校裏處處都有他的影子。他留過和他類似的長發,追着他的影子一步步走。走到快畢業,茫然地發現未來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處。

四年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又到了一個春夏。

他終于鼓起勇氣給他發了信息:燃哥,你願意來看我們的演出嗎?

他想交一個答卷,尋一個方向。

程燃沒有回。

神經像被一根引線牽着,手機片刻不敢離身,震一下他緊張一下。

一天過去,兩天過去……

慢慢緊張變成了死心。他知道他大概不會來了。

有多少癡妄僅限于自我感動,他偏不想這樣。年少時能遇到那麽好的人,比起慶幸更是珍惜。可即便從來沒伸手索要過什麽,他也只能承認與那個人的關系中他只接受過照拂,像一棵植物,利用光合作用汲取能量。

又或許在某些與其他人的相處中,他也成為過別人的光。

層層傳遞。艱難地維系着生之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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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了白秋生,猶豫片刻撥出了電話。

他們之間本來沒差多少歲,稱呼早就從老師變成了“白哥”。白秋生聽到方野舟的邀請首先表達了祝賀,說只要有空一定到,确定下來時間會再聯系。

方野舟有點心虛,“最近有聯系燃哥嗎,可以的話把他也叫上吧。”

白秋生似乎沉默了下,最後答應說“好。”

而電話另一頭,是方野舟看不見也想象不出來的地方。

很久以後他再次遇到程燃的時候,起先他什麽都沒看出來,他以為程燃只是變了。他在光線昏暗地livehouse吧臺買酒的時候看到了一只帶着傷疤、甚至明顯變形的手。周遭聲音極其嘈雜,程燃眼皮都懶得掀,不知道喝了多少。

——病房裏一片潔白,充滿消毒液的味道。但是誰都知道,醫院向來是能量場最差的地方之一。

白秋生挂掉手機上的免提,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人。“聽見了?”

“嗯。”程燃聲音幾乎不可聞。他癱了小一個月,受傷的聲帶終于能勉強擠出點幹啞的字句來。

出事後的這段日子,白秋生固定兩天來探望他一回,其間只見過程燃本科一個室友來過。好像是弦樂系的。一切情感、關系都需要某種特殊的态度來維系,真也好,演也罷。程燃散財歸散財,但是那種人情味兒稀薄對誰都差不多的态度,始終很難維系一段友情。畢竟誰也不是誰特殊的一個。

但是,白秋生很随意地往旁邊病床上一躺,“總有人會毫無所求地在乎你。”

程燃沒說話。從家裏出事、自己也遭受牽連之後,他已經很久沒有說話了。

不想說,也說不出來。

他一個人在房間的時候,才會慢慢走到鏡子前,看看自己鏡子裏胸前、手上都纏滿繃帶的樣子,然後發出一點聲響。那聲響傳回耳朵裏,幹澀、嘶啞,一點也不真實。

一些場景在噩夢中重現,迷藥,暗室裏沒有窗子,空氣裏的有因長期潮濕發黴的味道,還有類似藥物和消毒水的味兒……他是疼醒的,喉嚨被劃開一個小口,不知名的液體滲進去。那種疼痛的路徑被精密設計過,從喉嚨到腦子,一點兒蔓延不到其他地方。他眼睛被蒙着,什麽也看不見。有人在說話,“三公子,用你漂亮的花腔唱幾句來聽聽?”他根本發不出聲來,喉嚨上裝了根矬一樣疼。那個聲音繼續,“你們是不是忘記了,三公子琴彈得也好,斯美塔納國際鋼琴比賽二等獎。”然後是他的手……

還好有老白向來嗅覺敏銳。如果沒有他,他也可能會死。

人似乎永遠無法屏蔽掉出身,無法屏蔽掉社會從屬。從小到大吃的每一口程家的飯,花的每一分程家的錢;每一點程家的庇護或者牽連,都不是他能決定的。可心裏再怎麽生疏,他們始終在那裏。

他的命其實已經足夠好,他有兩個哥哥,家裏本來也沒想要第三個兒子。他從小是個有毛病的孩子,隔三岔五發無名燒,天天對着空氣要麽擠眉弄眼要麽傻笑;他很晚才學會說話,一直也學不會哭。家裏唯一的要求是不惹事。他能由着自己的喜好從小玩樂器,而那兩個哥哥斷無可能。

“你想查嗎?”白秋生問。“查的話我多少能幫得上。”

他搖搖頭。

白秋生也不催他,司空見慣一樣。他甚至沒有問為什麽。程燃從小到大德行他再清楚不過。山珍海味是一頓飯,青菜白粥也沒什麽區別。出了門随便當他的散財小天使,不簽契約全憑心情、也永遠不會上什麽慈善名單。好像只有無條件給出去的慈悲,才算得上清白。那年跟附中的小孩一起演出完,回就翻了一摞唱片丢給白秋生,各種著名管弦樂團的作品,一大半兒是限量。他太知道在整個體系中不管走哪個方向,古典音樂基礎永遠是越紮實越好。還說你要是在學校裏遇到家境不行的好苗子,一定告訴我,我資助。回到家兩耳朵一閉門一關什麽都聽不見。但要說他一無所知,卻也不見得。

“從小到大,我都在無功受祿。”他聲音像個沙漠裏脫水的植物。“我哥他們,手裏一直也談不上幹淨。我多少知道。”藍白色條紋的病號服敞開着,活脫脫一具纏了一半的木乃伊。

“小說裏,廢物點心因為家道中落洗心革面燃起鬥志是個大家都會喜歡的劇情,都說人活一口氣。”所有局面都不是一蹴而就,那是一些不同立場下經年累月的瓜葛。“除非把立場當作評判是非對錯的準則,否則追查就會變得毫無意義。”

可切換了立場帶入了角色就能理解所有人。立場又評判得了什麽?

“人心不變,恩怨就沒有休止。追究不會讓死去的人活過來,可追究是個不歸路。”

所以,“有沒有活着的這口氣,我也不是很在乎。人都是要死的。”

在這裏一切都會死。生命會死,城垣會死,王朝也會死;連帶着價值觀這種所謂的上層建築,無一例外。“我只是覺得,沒意思。”

找不到通往某個方向的意義,他一步也走不動。

話說得有點多。白秋生拿旁邊的滴管喂了他一點清水,示意他知道了。

他們自小就認識,他們小時候跟同一個老師學過琴。論起輩份也算是師承了某個大師。那時候在奧地利的小莊園裏,一起爬過樹,一起翻過牆頭,一起偷偷下水摸過魚。程燃有的白秋生都有,白秋生沒有的程燃也能分一半給他。這個世界混沌是常态,而有些人的靈魂從來也不屬于這裏。他游離在外,只願意對藝術專注。

他手指本身沒那麽長,那年斯美塔納國際鋼琴比賽,他手指在相似人群中勉強算得上中等。他小時候練琴常常是一天十幾個小時。

那些人廢了他的聲帶,弄斷他的手骨,無非是想要他變成活死人,自生自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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