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宵燭夜照

宵燭夜照

後面幾日淩筠沒再往粥鋪跑,一來是生意忙碌,他并不想常去打擾池鼎,二來是家裏有事,他也不得空。

到了三伏,中暑氣的人越發多了,輕些的只是頭暈無力,重些的卻是上吐下洩,淩大夫一人忙不過來,淩筠也得幫着配藥。

淩筠院中的那株忍冬都快被薅光了,忍冬性甘,可清熱解毒,小娃娃喝不下苦藥,用這個泡茶倒是喜歡。

正巧前幾日有人送了兩大筐烏梅來,淩筠用烏梅、山楂、陳皮等物熬制了一大鍋湯藥,說是湯藥卻又酸甜可口,就是當飲子也無不可。

兩文一碗,不僅能消暑清熱,還能調理腹瀉,這回上藥鋪的開藥的人少了,買湯藥的卻是絡繹不絕,可兩大筐烏梅實在不多,沒幾日便用完了,淩大夫便寫了方子叫人去別處買藥材,自己回家熬制。

可也不知如何,他們拿了方子回去,熬出來的卻沒有淩筠熬出來的那種味道,不是酸了,便是苦了,總不滿意。

這日上門的人稍稍少了些,淩筠總算能歇息會兒了。

剛要回屋小憩,松青上門了。

幾顆紅圓的松果樣的果子,淩筠總覺眼熟,可半天也叫不出名字。

“這叫離支,是來鋪裏喝粥的商人帶來的,咱們東家聽說有貨,便要了些。”

就這麽幾個就花去了五百文,可真是稀罕玩意兒。

松青在心中暗嘆,但是沒敢說出來。

那商人也是說漏了嘴,這東西本是獻給城中貴人的,許是同池鼎相談甚歡,便偷偷予了幾顆,也沒多收銀兩,五百文都只是意思意思,否則還不知價值多少嘞。

聽說這離支十分嬌貴,采摘時需連枝割下,否則即便快馬加鞭,等送到地兒也沒幾顆好的了。

聽松青的語氣,仿佛十分珍貴,可淩筠也只是多看了一眼,随後謝過松青,将熬制的酸梅湯予了他一碗,這大熱天的也勞煩他跑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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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青千恩萬謝的接了,端起碗喝了一口,熱氣都散了不少:“這可真是好東西,只聽他們說起,沒想還能有幸嘗一碗。”

即便兩文一碗,他也是舍不得買的,家裏還有老小照顧,再渴他也舍不得花錢買了吃,至多回去多喝兩口水就是了。

“不知筠公子用了些什麽方子,我回去也叫東家熬一碗喝。”松青想着淩筠好幾日沒去粥鋪了,忍不住道。

沒等淩筠說話,松青又皺起眉頭嘆一句:“還是算了,只怕這方子拿回去東家也不得空熬制,連吃飯的空閑都沒有,更別提熬制湯藥了,只是這幾日天氣實在熱,東家是吃的越來越少了。”

“那怎麽行,三哥每日要做那麽多活,吃不好可怎麽有力氣,你該多勸着他些。”淩筠有些擔心。

“哪裏沒勸呢,只是我們人微言輕,東家也不聽啊,”松青嘆氣:“這人都瘦了一大圈哩。”

淩筠眉頭皺的更深了,只是現下鋪子裏沒人,淩大夫和于小林都出去了,要是他也走了,就沒人看鋪子了。

松青也看出了淩筠的猶豫,連忙道:“晌午天熱,公子可別跑了,要是被東家知道,怕是要責怪了,”

淩筠抿了抿唇,轉身去屋子裏拿了一樣東西:“裏面是我配的一些花茶,煩你拿去泡一碗給三哥喝。”

等晚上他阿爹回來了,他再去一趟。

“得嘞,東家喝了,就是沒用也得好三分啊。”松青笑眯眯的接了,原路回去了。

淩筠聽出了松青的意思,可此時心裏還是更憂心池鼎一些,也顧不上松青的調侃了。

若不是剛才那一碗湯是最後一碗了,淩筠定然讓松青拿着去了。

想到這,淩筠也睡不着了,去後院将剩下的烏梅都熬了,本來這些烏梅就是他留給池鼎的,聽到松青這麽說,他還是在家裏熬了送去罷。

其實淩大夫給的方子減了幾味藥,主要是那幾味藥貴些,平民百姓哪裏舍得去抓,因着熬出來才沒有淩筠熬的味道。

可淩筠用藥卻是不用想這些,十幾味藥材下去,濃濃的一鍋湯藥又好了。

淩大夫和于小林回到家就聞到一股酸甜的味道,正好這幾日淩大夫也喝得有些上瘾,知道淩筠又熬了,有些高興。

“終于舍得将剩下的那些用了。”淩大夫踏進門,見淩筠将熬好的湯倒進食盒裏,湊近聞了聞:“怎麽還有一股桂花味。”

那自然是加了桂花,現下雖不是桂花飄香的時節,可是藥鋪裏卻不缺,尤其淩筠的小藥罐裏,可有整整一瓶。

“平日護得跟寶貝似的,現下倒是舍得用了。”淩大夫咂咂嘴,到底吃人嘴短,随後又道:“辛苦筠兒了,倒一碗給老爹嘗嘗如何?”

淩筠抱着食盒有些猶豫,随後還是去倒了一碗,不過并沒有倒滿,只堪堪一半而已。

淩大夫想說什麽,可動了動嘴,還是老老實實将那一半端起來喝了。

“果真不一般,這桂花加的好啊。”淩大夫點點頭。

淩筠又倒了一碗給他小爹爹,随後挎上食盒就要走。

“欸,去哪兒啊?”淩大夫連忙喊住人。

淩筠轉頭,認真的看着他阿爹道:“三哥中了暑氣,我去給他送一碗。”

“送一碗?”淩大夫瞧淩筠手腕上挎的那一大盒,怕是沒少使勁罷:“即便中了暑氣,這也不是什麽靈丹妙藥,喝再多也無濟于事,一碗足夠了。”

更多的,還是饞嘴覺着好喝罷了。

“若真嚴重,你且叫他來,阿爹給他開一副方子,保證藥到病除。”淩大夫大手一揮,提筆就要開方子。

“不必了阿爹,我先去看看,若是真嚴重,我再回來抓藥。”淩筠搖頭,剛要走,又想起什麽,轉身将桌子上松青先前送來的果子拿了兩顆塞給他阿爹。

“這是三哥托人送來的果子,阿爹嘗嘗。”

統共就五顆,他阿爹兩顆,小爹爹兩顆,淩筠就要了一顆。

等淩筠挎着籃子離開,淩大夫才瞧着手裏的果子驚訝:“這東西可不多見,池家小子又是哪裏得來的?”

從前也只是有幸嘗了一顆,多汁清甜,倒真叫人念念不忘。

于小林搖搖頭,他更是不知了。

這邊淩筠手裏拿着東西便不好打傘,幸而日頭也不算辣了,只是曬在人臉上還是有些刺眼。

天邊的半輪紅日落下了山頭,金雲片片。

淩筠的手心裏都是汗了,可他還得小心翼翼地護着手裏的湯,怕撒了,本來用不了這麽長時候的,但是熬好後,他又在井水裏冰鎮了一會兒,這樣喝起來更爽口。

水珠順着竹籃滴落,等他到粥鋪的時候都有些溫了。

“三哥,”淩筠踏進鋪子輕喊了一聲,鋪子裏面沒什麽人,難得清淨,剛剛将竹籃放在桌上,有人掀開簾子出來了。

烏發鳳眼,塗着丹蔻的手纖長柔美,女子挑開簾子,紅唇微勾:“是送豆子來了麽,放那兒罷。”

淩筠動作一頓,沒有貿然開口,只是站在那裏多看了女子一眼。

那女子見淩筠沒說話,便又上前走了兩步,先前淩筠進來她沒細看,還以為是松青說的來送豆子的哥兒,可走近了才發現,這哪是賣豆子的哥兒。

淩筠的臉色有些冷,雖然因走過來額頭上有層薄汗,臉頰也微微紅,可一點不顯狼狽,倒叫人覺着憐愛。

只是小哥兒的臉色不大好,女子輕笑一聲:“是奴家唐突了,以為是送豆子過來的哥兒,可是來找池老板的麽,人出去了,也沒說何時回呢,”

淩筠嗯了一聲,只是一句池老板被女子說的輕柔婉轉,叫他皺了皺眉。

還沒等女子再開口,松青就小跑着回來了,不知是出去辦什麽事,滿頭大汗的,見淩筠過來頓時笑開了。

“筠公子過來了,”松青剛走了兩步,忽然又看見了紅娘子。

紅娘子對他展顏一笑,可謂千嬌百媚:“這位筠公子好似是來找池老板的,只是奴家唐突了,還以為是你說的送豆子的哥兒。”

松青一聽,暗道不好,偷偷去看淩筠的臉色,可是小哥兒面無表情也叫他看不出什麽,他連忙賠不是,可淩筠并沒說什麽,只是讓松青将湯給池鼎喝,然後走了。

攔也攔不住,勸也不敢勸,松青苦了臉,直呼完了,完了。

看松青那焦急的模樣,紅娘子大概明白這小哥的身份了。

說來也真是巧,池鼎吩咐關半天鋪子,随後就叫松青看好鋪子出去了,本來松青是好好看鋪子的,等着送豆子的小哥來。

可先前又聽說米鋪今日降了一文便自作主張去打聽消息,正好紅娘子來鋪子借米醋,便請紅娘子看一會兒鋪子自己去去就來,誰知就是這麽一頓飯的功夫,淩筠過來了。

“這回東家可真要打斷我腿了。”松青垂頭喪氣的坐下,本來還想着好好表現一回,誰知因小失大,若是別的事情就算了,可沾上淩筠,池鼎定然是要責怪的。

紅娘子搖着扇子不解:“莫非你這小東家不好惹?”

松青搖搖頭:“小東家很好,可東家護得緊啊。”

淩筠今日定然是誤會了,走時臉色可不好看,松青撓撓頭,覺得等東家來還是實話實說罷。

紅娘子卻輕笑一聲:“此事也不全怪你,就是要罰,也有我一份,實在不行,我替你說說情可好?”

松青因紅娘子唇邊的笑愣了一下,可很快就從美色中清醒,這紅娘子是前幾日跟着給池鼎離支的那商人過來的,松青也不知兩人什麽關系,但定然不簡單。

只是這紅娘子天生一副笑臉,對誰都是軟語溫存,自從紅娘子來鋪子裏喝了兩回粥,這兩日的食客都多了不少。

松青雖也常因紅娘子溫軟的語氣心突突跳,可心裏還算清楚,紅娘子這樣的人,是絕不簡單的,不是他們這般人可以肖想的。

且這紅娘子一連來了幾日,回回對他們東家贊不絕口,松青還在心裏想這紅娘子是不是看上了他們東家。

還好他們東家對這紅娘子與一般食客并無區別,甚至還有些避而遠之,不然松青都要替淩筠擔憂了。

可今日偏生碰到了這事,竟是他這裏出了問題。

兩人正說着話,池鼎就回來了,見到鋪子裏的紅娘子沒什麽表情,也沒說什麽,只是看着桌子上那眼熟的食盒問道:“淩筠過來了?”

松青細若蚊蚋的嗯了一聲,随後飛快看了一眼始終帶笑的紅娘子,又添了一句:“只是,很快,走,走了。”

“怎麽回事?”池鼎聽出不對,皺起眉頭。

松青便吞吞吐吐的将事情的前因後果說了,一點為自己開脫的意思沒有,主要池鼎的眼神太兇狠,叫人害怕,更不敢撒謊了。

紅娘子也察覺出了池鼎身上越來越冷的氣息,笑着開口:“是奴家的不是,沒有認出筠公子,還叫筠公子誤會了,若不然,讓奴家去同筠公子解釋清楚。”

池鼎沒有說話,只是将籃子給松青,讓他将酸梅湯放進井水裏冰置起來,然後就大步出門了。

“還好,還好。”松青拍拍胸口:“東家既去了,定然能将筠公子哄高興了。”

紅娘子看得好笑:“瞧你吓得,”

松青擺擺手,表示紅娘子不懂,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只有小東家高興了,東家才能高興,東家高興,他的日子才好過,從前每回小東家過來,東家嘴上不說,可心裏卻是很高興的,甚至那天的粥都要甜些。

紅娘子沒說什麽,松青抱着竹籃進後院去冰鎮了,留紅娘子在鋪子外,等松青一走,紅娘子臉上的笑收了收,捏着扇柄的手也用上了幾分力氣。

池鼎才從村子回來,幾乎沒坐下喘口氣,聽松青說了事情便朝淩家藥鋪來了。

于小林見着池鼎的時候還有些驚訝:“怎麽這麽急匆匆的?”

池鼎自然急,再不急,未來夫郎就沒了。

他将從村裏帶來的新鮮瓜果送進淩家藥鋪,足足有半車,可他來不及推車子,是背着籮筐過來的,背上都勒起了痕。

“怎麽拿了這麽多來,”于小林念叨着,想讓池鼎拿一些回去,他一個人在鎮上,也不得空栽種些什麽,一把菘菜都要買,合該留着自己吃才是。

可池鼎說鋪子裏還有,這些是池嬸子特地吩咐帶上來給淩家夫夫,都是撿着最新鮮最好的尖掐來的,讓他們嘗個新鮮。

兩家如今結成了親家,自然比從前來往更多。

于是于小林也沒有推脫了,笑着收下了。

于小林泡了花茶來,叫池鼎喝,聽說他這幾日中了暑氣,吃不下東西,特地在裏頭放了菊花:“就是送菜過來,也該歇口氣再過來。”

來回這麽奔波,于小林也怕池鼎太過勞累。

池鼎搖搖頭,喝了茶,才有些猶豫問道:“筠哥兒先前去送湯我不在鋪子裏,現下回來了麽?”

于小林心裏道,可不是回來了麽,一回來就直沖屋子裏,關着門現在也沒有出來,許久不見哥兒氣成這樣了。

不過嘴上于小林卻道:“啊,回來了,許是有些累了,在屋子裏歇着呢。”

既然累了,池鼎自然說不出要見一面的話。

兩人說了幾句,于小林留池鼎吃飯,池鼎婉拒,既然見不到人,也不便多留了,只說下次再來拜訪。

于小林看着池鼎離開,搖了搖頭,到底年輕,一點心事也不會藏,自然了,越是沖動也越顯得在乎不是。

等池鼎走了,于小林才關了鋪子去後院瞧哥兒去了,敲了兩次門,淩筠才輕聲讓于小林進去。

于小林一進屋,就瞧見桌上被研磨得細細的粉末。

看來是氣得不輕啊。

“怎麽了,悶在屋子裏也不怕悶壞了,”于小林推開一點窗戶,轉頭看着埋頭還在磨藥粉的哥兒:“難得見我們筠兒惱哩,是誰這麽不知好歹?”

淩筠動作一頓,輕聲道沒有。

于小林在床邊坐下:“從村裏到鎮上幾個時辰,灰撲撲的,怕是歇也沒歇就巴巴的來送菜了,”

淩筠看似不在意,可耳朵卻豎起來了。

于小林故作惋惜:“可惜了人也沒見着,背着個空籮筐回去了。”

淩筠轉過頭,哀怨的看着他小爹爹:“爹爹想說什麽?”

于小林笑:“沒有,只是我看那些瓜果很是新鮮,想着筠兒沒用晚飯,不如蒸個瓜吃,也不枉人家一份心意。”

淩筠說不要,于小林聳聳肩。

夜色如潑墨,淩筠将瓜一點不剩吃完了,夏夜裏這樣一份清甜香糯的蒸瓜很是爽口。

飯吃得有些晚了,淩筠在院子裏消食。

淩大夫和于小林在前院不知做什麽,想來是在尋一個法子,叫那麽多瓜果能存得久些。

石桌上一盤洗好的毛桃,看着很是水嫩,淩筠實在吃不下了,趴在桌上戳着玩。

咣當——

石子落在地上的聲音。

淩筠轉頭,不知道是不是聽錯了。

可下一刻,從牆邊又傳出了聲響,是有人在用石子敲擊院牆。

“誰啊?”淩筠喊了一聲,若是誰家調皮娃娃,應當能被這一聲吓走,果然,他喊了一聲之後,那聲響就消失了。

淩筠有些煩,剛想回屋,誰知牆頭忽然出現一閃一閃的亮光,淩筠先是被吓一跳,那顏色實在有些怪,又時強時弱,可細看,卻覺出它的神奇來。

越來越多的熒光出現在牆頭,然後落入了他的院子裏,淩筠剛要細看,牆那邊又傳來動靜,一個人影翻身上了牆,高大的身影将淩筠吓住。

可尖叫啞在了嗓子裏,他認出了來人。

池鼎手裏提着一個布袋,他将布袋口放開,從裏面飛出的熒光到了院子裏,淩筠的周身很快被熒光籠罩,也看出了發出亮光的是螢蟲。

“不是說鎮上的星星離得遠,現在呢,還遠麽?”池鼎的嗓音很低,像是怕驚擾這如夢似幻的時刻,可他不得不出聲表一表誠心,免得某個小哥兒還惱着。

淩筠擡頭,池鼎的身後是月光,淡淡的銀輝将他籠罩,幕布下,池鼎在給他摘星星。

白日的那些煩躁,此刻化為烏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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