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高僧
鳳宿的母親湘嫔是當今陛下最寵愛的嫔妃,雖是鄉野出身,無家世依靠,為人說好聽點叫天真直率,說得不好聽便是粗野愚笨,卻意外的獨享恩寵;而鳳宿單純乖巧,最得陛下喜愛,母子兩人占盡寵愛,試問宮中誰不眼紅。
但其實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鳳宿這個位置最是尴尬,母家無勢又占盡寵愛,母子兩人在宮中,唯一的倚靠便是帝王寵愛,宮裏多的是想要将他們娘倆踩在腳底的人。
皇恩浩蕩,卻也最是涼薄,今天可以寵你,明天便可以寵她。無論是太子,還是貴妃所出的鳳延,人人都比鳳宿有權勢。鳳宿母子僅靠着君恩在宮中生活,步步驚險,稍有不意便會粉身碎骨。
但鳳宿也只能裝巧賣乖,他不能與太子和鳳延一較長短,便只能藏拙,去圖那天底下最涼薄的父子之情。
這是他唯一的依仗。
那廂鳳延尖酸刻薄的話還在繼續,另一個聲音時有迎合,聽聲音是鳳延身邊的伴讀宋臨川。
少年薛朗一臉震驚,忙去看鳳宿的臉色,只見鳳宿已經沉下了臉,薄薄的唇抿成了一條線,黑沉沉的眼底盡是陰霾。
片刻,鳳宿閉了閉眼,轉過身離開。
走了兩步,鳳宿意識到不對,回過頭,少年薛朗還立在原地,雙手握拳,手上青筋暴起,赤紅着眼的樣子像極了發怒的野獸。
“薛郎君?”鳳宿低聲喚他,“走了。”
被聲音警醒,少年薛朗轉過頭看他,聲音夾雜着隐忍的怒火,“他們那樣說你!他們那樣說你!”
鳳宿卻勾起唇笑了。
少年薛朗滿臉愕然。
鳳宿眉眼溫和,輕輕的重複原來的話,“走了。”
鳳延警覺道:“誰?”
鳳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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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朗:“”
常保:“”
下一刻,鳳延從樹叢後走了出來,身後還跟着他的伴讀宋臨川。
背後說人壞話被當事人撞破這種事情,理應是說壞話的尴尬,鳳延卻不按尋常路數,眼皮稍稍一掀,拉長了音調嚣張道:“呦,三弟,巧啊。”
是挺巧的。
宋臨川可沒這麽大膽子摻和倆皇子的恩怨,縮在鳳延身後,力争把存在感降到最低,渾身上下寫滿了尴尬。
少年薛朗憤怒的瞪着鳳延,側身挪了一步将鳳宿擋在身後。
鳳延詫異道:“你是個什麽東西。”
“薛朗,讓開。”鳳宿道。
握緊的拳頭發出指節摩擦的清脆聲響,少年薛朗憤憤的瞪了鳳延一會,才心不甘情不願的退到了鳳宿身後,但是依然滿眼警惕,眼也不眨的盯着鳳延。
鳳延輕描淡寫的瞥一眼薛朗,得意的挑挑眉,像只勝利的公雞,高傲的冷哼了一聲越過鳳宿便走。宋臨川低着頭,跟在鳳延屁股後面,灰溜溜的走了。
少年薛朗渾身顫抖。
鳳宿莫名其妙,“薛郎君,還不走嗎?”
直到鳳宿轉過頭,才發現少年薛朗抿緊了唇,眼眶處泛起了憤怒的紅色,滿臉怒容。
鳳宿微不可見的皺了皺眉。
被嘲諷的明明是自己,薛朗氣個什麽勁?
對于這個新伴讀,鳳宿實在是搞不懂對方在想什麽,本就懶得搭理,對方還要一直不停歇的找存在感。
莫名其妙。
鳳宿本就因為鳳延的話有些心煩意亂,此時也懶得再和薛朗客套,轉過身子擡腳便走——
少年薛朗在原地呆了一會,急匆匆的跟上,垂頭喪氣的。
過了一會,鳳宿只聽見身後的人低低的,低低的說:“我c草民不想讓別人欺負殿下。”
饒是一臉眼觀鼻鼻觀心的常保,也回頭驚訝的看了少年薛朗一眼。
鳳宿:“”
鳳宿有些詫異,他不懂薛朗的邏輯,心中有些疑惑,“我的事與你有什麽關系?”然而這句話還是從舌尖上壓了回去。
面上還是一副溫柔的樣子,裝作沒聽見般,腳步頓也不頓的往前走着。
行至安樂殿,直到進了屋才感覺到一陣暖意,京城的寒風着實太烈了些。
解下狐裘,鳳宿才發現,新伴讀還在殿堂外站着。
真是木頭似的。
常保走過去,對少年薛朗道:“薛公子送到這裏便可,公子還是早早回去休息吧。”
鳳宿端起宮女備好的姜湯,餘光瞥見少年薛朗仍是一臉呆相,兩人離得并不遠,是以能清晰的聽見對方的聲音。
少年薛朗道:“我要伺候殿下。”
常保耐心道:“有奴婢等人便可。”
“可我是殿下的伴讀,也不能嗎?”
“不需要。”
還有上趕着來伺候人的。
鳳宿心下好笑,籲了口氣,溫熱的姜湯入口便驅散了渾身寒氣,整個人舒服多了,于是放下碗,道:“請薛公子進來吧,天寒地凍的,喝碗姜茶再走。”
姜茶是用曬幹的秋棗去核剪碎後,與姜絲一并煮了,佐以芽糖等物,熬制成茶湯,可驅寒健脾,聞之鮮香,嘗之辛甜,乃是民間常用的驅寒茶湯。
少年薛朗捧起碗來嘗了一口,瞬時變了臉。
瞥一眼鳳宿,見對方沒有注意到自己,連忙捏着鼻子一口氣把一碗灌了下去,登時滿口腔都是一股子奇怪的味道,棗子的香甜并生姜的辛辣,火辣辣的直往胃裏鑽。
少年薛朗:“”
沒有外人的時候,鳳宿好像不大愛說話,拿了本書就蜷在塌上看起了書,誰也不理。整個安樂殿裏靜悄悄的,落針可聞。
遲鈍如少年薛朗,這時候也明白自己這是不受待見了。
貴妃寝殿。
榮貴妃斜倚在繡塌上,一手支着頭,眼皮半阖一副慵懶相,她雖然年過三十但依然美豔,連說話都是輕聲細語,帶了一絲慵懶的氣息。
“挺大的人了,整天與那三殿下計較什麽。”榮貴妃眼皮稍稍一掀,母子兩人是如出一轍的丹鳳眼,狹長而又上挑,微微的睨了眼鳳延。
“恐怕父皇眼裏就鳳宿那一個兒子。”鳳延冷笑了一聲,“那湘嫔狐媚手段,她兒子也是一路貨色,他們母子兩人早晚要——”
“哎呦我的傻延兒。”榮貴妃及時打斷了鳳延的大逆不道之言,塗着豔紅蔻丹的手輕輕拍了下榻沿,“過來給你母妃捶腿。”
鳳延一腔怒火截在半道上發不出來,一臉不爽的坐上前,有一下沒一下的給榮貴妃錘着腿。
“延兒吃醋啦?”榮貴妃笑吟吟道:“是覺得你父皇沒與你有過天倫之樂?嫉妒三殿下啦?”
鳳延臉騰的紅到了脖子根,“沒有!”憤憤的扭過頭道:“誰會在意那些東西,幼稚。孩兒只是覺得父皇也太看重他們了些,父皇都有一個月沒來看您了。”
于是榮貴妃懂了,“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在意那些做什麽?他不來,我還樂得清閑。”
“可是”鳳延面色不虞。
榮貴妃喃喃道:“你背後有母妃,有榮家,将來整個榮家都是你的助力,母妃希望的是你往上看,陛下對太子不滿已久,這是你最好的機會。”
說着,榮貴妃瞥一眼低着頭的鳳延,從她的角度只能看到這不省心的兒子的發旋,于是她長長的嘆了口氣,“他們跟我們怎麽能比?湘嫔那村姑有什麽本事?能給三殿下什麽?教他怎麽種菜還差不多。母妃的背後卻是整個榮家相府,榮家是大啓世代功臣,母妃又能給你什麽?你怎麽不懂這個理兒?”
鳳延吶吶的動動嘴唇,想說什麽,又覺得無力反駁。
塗着豔紅蔻丹的手輕輕撫上鳳延的頭頂,榮貴妃笑了笑:“所以啊,母妃不需要像湘嫔那般讨好皇上,你也不需要圖他那點父子之情,懂麽?”
“他寵三殿下就讓他寵,他是皇帝,眼界只會比我們更遠,是斷不會讓那村姑的兒子坐上皇位的。你也別總惹你父皇不開心,少跟三殿下來往,政績上好好做點建樹出來,讓你父皇刮目相看才是正事。”
鳳延垂下眼,一臉黯然之色,低聲道:“是。”
“好啦。”榮貴妃坐起身來,一攏袖袍,笑盈盈道:“聽說釋清大師來了宮裏?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聽大師講經。”
鳳延心道禿驢念經有什麽好聽的,忽又聽榮貴妃問道:
“你那十遍抄完了沒?”
鳳延:“孩兒這就去。”
“施主在貧僧這裏坐了一天,可是參悟到什麽了?”
薛朗嗤笑一聲,“死禿驢,你能不能別這麽自戀?誰知道你念了些什麽鬼東西,還參悟?吵都給你吵聾了。”
僧人穿着一身月白僧衣,端坐佛堂不染纖塵,他微微垂着眸子,面上一派安然之色,任誰見了眼前的僧人,都會有一種時間凝固在這一剎的感覺。
薛朗又換了個姿勢,由飄改為坐在房梁上,以他現在的角度,正面就是佛祖莊嚴寶相的面容,根本不需要仰視,一瞬間甚至給了他一種與釋迦摩尼佛祖齊平的感覺。
俯視衆生。
“最後問你一遍,你真的不考慮降妖除魔一把?”
僧人垂着眼,唇邊依舊是若有若無的笑意,“施主塵緣未盡,貧僧實在無能。”
薛朗:“”
唰的一下,薛朗忽然出現在僧人面前,揪住僧人的衣領,依舊是穿透而過,“釋清大師,求你了,殺了我吧。”
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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