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金烏
釋清是何人?乃是護國寺釋字輩的第一高僧,傳聞天生佛骨,可通陰陽,自幼被護國寺住持法明大師收養,他天生慧根,是以年紀輕輕便成為這一輩裏年紀最輕,修為最高深的僧人。
釋清還記得,他今晨遇到眼前這只鬼魂的時候。
他今日一早進宮,例行為宮裏講經祈福,卻在路上遇到了這只鬼魂。
鬼魂應當是專程在等他,待他路過的時候,這鬼魂忽然冒出來,頗為嚣張的問他,“大師,要不要降妖除魔?”
那時,鬼魂滿身煞氣,整個眼眶都成了赤紅色,通身上下都寫滿了殺氣騰騰,眼看就要入魔。
釋清念了一遍清心經,一掌豎在胸前行了佛禮,回答他,“施主塵緣未盡。”
于是鬼魂便跟了他一天,不停的問他能不能殺死自己,有時候忽然怒了便冷嘲熱諷說他徒負虛名,毫無本事。
“放任我一個冤魂混在皇宮裏,不怕我哪天不開心了把你們皇帝給殺了?”薛朗惡劣的笑着,不停地刺激他。
釋清不答,只是擡起那雙明悉一切的眼看他。
薛朗:“”好吧,确實不能。
“你們不是講究輪回,講究因果,怎麽就不能讓我輪回?!”薛朗怒了,“你們的釋迦摩尼普渡衆生,為何就單單不能渡我!”
釋清沉黑的眼定定的看他,“施主從異世而來,不入六道,不入輪回,又執念深重,請恕釋清無能為力。”
異世而來
薛朗深吸一口氣,腦子裏忽然清明了許多。
“我也不知道我本該來自十年之後”薛朗喃喃道。
“我被他所殺,含冤而死,如今讓我親眼看着歷史重來一遍,卻又無力改變。”薛朗低聲道,驀地冷嘲一聲:“卻不知老天是個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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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清,你有沒有辦法讓我離開皇宮?”
釋清微微蹙眉,似是不解。
“殺不了他,也殺不了我,那我眼不見為淨還不行麽?”
釋清緩緩的搖搖頭。
薛朗簡直要給他氣死,這禿驢一問三不知,這也不會那也不成,到底是怎麽當的高僧?完全就是個招搖撞騙的神棍!
“施主的執念就在皇宮,自然是出不去的。施主何不嘗試放下執念?苦海無涯,回頭是岸,放下前緣,施主方可再入輪回。”釋清狀似高深道。
“我怎麽可能不恨他”薛朗唇角一扯,刀鋒般的眸子泛着冷意,“只要有任何一種辦法能殺了他,我就算拼着神魂俱消也要讓他不得好過。”
釋清皺起了眉。
薛朗懶得再聽這什麽都不會的禿驢放屁,于是大步跨出門,擡腳便走。
便聽身後的禿驢道:“貧僧這幾日都在這裏,施主可以常來。”
來個屁!
翌日。
連下了幾日的雪,天氣終于放晴,陽光灑下來仿佛給新雪蓋了一層金粉,新雪初化,天氣較昨日竟更冷一些。
才被皇帝教訓,鳳宿一早便到了崇文館。
鳳延見他進來只是橫了他一眼,竟沒有再冷嘲熱諷,鳳容錦也意外的消停了。每當被皇帝喊去教訓,之後的幾天鳳延都頗為乖覺,讓人清淨不少。
少傅耷拉着眼皮,“薛公子,請你回答一下剛才的問題。”
少年薛朗:“”
見少年薛朗站起來不發一言,少傅善解人意道:“薛公子盡可暢所欲言,不必有顧慮。”
鳳宿餘光瞥見薛朗只看着自己,心想他看我做什麽。在與少年薛朗迷茫的目光對上之時,鳳宿忽然明白了——
薛朗壓根沒聽懂少傅在問什麽。
鳳延一臉幸災樂禍,朝自己的伴讀宋臨川暗暗使了個眼色。
宋臨川意領神會的舉手,少傅便道:“宋公子有何見解?”
宋臨川站起身,脊背挺得筆直,神态自若的開始大談見解,少傅不住的點頭。鳳延微微挑眉,示威般朝鳳宿瞥去一眼。
鳳宿:“”
少年薛朗也面露尴尬,人高馬大的少年,卻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姑娘般,含羞帶怯的望着鳳宿。
鳳宿:“???”
後來少傅教做文章,宋臨川拿過端硯為鳳延研墨,少年薛朗有樣學樣,也拿過墨塊在端硯上研磨了起來,他力氣大,又笨手笨腳的,只聽“嘎嘣”一聲,燙了金邊的徽墨從中間斷成了兩截。
墨水飛濺,“啪叽”一下濺到了鳳宿正欲落筆的紙上。
鳳宿筆尖一頓:“”
少年薛朗:“”
旁邊傳來“噗嗤”一聲嘲笑。
下了課,鳳容錦纏着鳳宿在問什麽,宋臨川趁機走過來與少年薛朗搭話,“薛兄?”宋臨川笑道:“薛兄平時可會讀哪些書?”
少年薛朗看他一眼,他眉眼本就深刻,刀鋒般的眸子掃過去,激得宋臨川笑容一僵。少年薛朗莫名道:“只讀過千字文。”
宋臨川嘴角一抽,“是,是嗎?哈哈哈那薛兄有什麽愛好嗎?可擅長什麽?”
少年薛朗搖頭,他幼時亡母,只隐約記得小時候,母親會握着他的手,指着書本,用一口并不太标準的中原話一字一句的教他千字文。
母親時常會跟他說起草原種種,那兒草原遼闊,牛羊遍地。她握着小薛朗的手,坐在門檻上,一筆一劃的用木棍在地上寫。
母親說,這是你的名字。
若洛金烏。
母親說,願你以後長成像太陽那般閃耀的男人。
很快,母親病死在一個冬夜裏,下人們卷了她的屍身,一口薄棺草草下葬。主母不喜生父不愛,本就是個不起眼的小妾之子,還是異族人,薛朗在尚書府的地位很快與下人等同,徹底淪為了人人都可以欺淩,非打即罵的透明人。
有次他試圖跑出去,可是沒有身份文牒連城都出不了,顯眼的外貌讓他很快被抓了回來,又是一頓毒打。
他本以為,他一輩子就會這樣結束在薛府的高牆大院裏,直到他遇見了鳳宿。
那日陽光如錦,鳳宿指着被打的半死不活的他,唇邊帶了淺淺的笑,“不如讓他做我伴讀吧。”
當時薛朗就想明明鳳宿才是那個像太陽一般的人。
宋臨川不住的打探些有的沒的,少年薛朗愛答不理,問多了,眼裏便帶了警惕。宋臨川只得悻悻走了,到鳳延跟前低聲說了些什麽,倆人一同笑了,一邊笑還一邊嘲弄的瞥一眼少年薛朗。
回去的路上,少年薛朗照常跟在鳳宿身後,耷拉着頭,低落道:“殿下,我是不是給你丢人了。”
鳳宿心道“是的”,嘴上問道:“怎麽了?”
少年薛朗嘴唇動了幾下,眼裏光芒黯淡下來,垂頭喪氣像條失落的大狗。
鳳宿等了半天卻聽不到對方說話,心道這人是有什麽毛病,轉頭一看被對方的委屈樣子吓了一跳。
這人看着人高馬大的,怎麽跟個姑娘似的
相處兩日,少年薛朗動不動就失落,鳳宿表示他真的不懂對方脆弱敏感的少女心。
下午,鳳宿要去探望湘嫔,母子倆十日未見,皇帝又提了醒,盡管鳳宿內心十分不願意,但因為皇帝的話便不得不去表示表示孝心。
少年薛朗獨自回了偏院。安樂殿的主人都不待見他,上行下效,兩名伺候薛朗的下人見他回來,依然坐在馬劄上嗑瓜子聊天,眼也不擡的。
只一名小宦官打了聲招呼,“薛公子回來啦。”
少年薛朗點點頭,掀開門進了房。
剛一進屋,一陣刺骨的冷意便撲面襲來,直寒到了骨子裏。
安樂殿的主殿裏鋪着地龍,那些偏院裏燒的炭火也配足了份例,按理說房子斷不會這麽冷,簡直冷的像他之前住的草屋一般。
少年薛朗疑惑的看了眼炭盆,銀絲細碳燒的通紅,燃得好好的。
也無所謂,反正早凍習慣了,冷就冷吧。
少年薛朗沒看到的是,他的房梁上正倒挂着一只鬼正在假寐。
鬼魂不似人類會疲倦,一日十二個時辰精神飽滿,薛朗在皇宮裏四處飄蕩,無處可去,郁結在胸中的恨意直要把他逼瘋,他不想再看鳳宿,也不想去聽禿驢念經,便幹脆縮在少年薛朗的屋子裏,誰也不看誰也不聽。
他一待便是一天,鬼魂自帶陰戾之氣,直将燒的暖融融的屋子凍得像數九寒天的室外。
少年薛朗在屋裏待了一會,便出門喚門口的小太監,“你們這,有沒有書?”
小太監迷茫了一瞬,“書?薛公子想讀書麽?”
“待奴婢去問問常管事,公子想看什麽書。”
少年薛朗支支吾吾,“就那些啓蒙的書吧?越多越好。”
房梁上的薛朗驀地睜開了眼,鼻腔裏發出了一聲冷哼。
過了片刻,倆小太監擡來一口大大的藤箱,其中一個小太監笑道:“常管事聽說後便讓奴婢們在庫房裏找來了這些書,薛公子看看還有什麽需要的嗎?”
少年薛朗打開箱子看了兩眼都看不懂。
擡手接過箱子,兩個太監需合力才擡得動的箱子,少年薛朗輕輕松松便接了過來,口中道了謝。
小太監卻搓了搓手,呵呵一笑仍舊立在門前。
少年薛朗不得其解,疑惑道:“你們”
兩名太監對視一眼,其中一名笑道:“薛公子好力氣,這箱子重的很,奴婢們擡過來花了好一番功夫”
少年薛朗終于懂了,将藤箱放進屋,從袖裏摸了半天摸出一個灰撲撲的錢袋打開——裏面只有一吊半錢。
少年薛朗頓了頓,将那半吊錢放進小太監手裏,“勞煩二位了,你們拿去買酒喝。”
太監笑容一僵,接過錢塞進袖裏,“多謝薛公子咧,那奴婢們就不打擾您了。”說完兩人便走了,少年薛朗關上門,打開藤箱開始翻裏面的書。
門外,小太監走的遠了,才摸摸袖子裏的半吊錢,把它抛出來甩了甩,嗤道:“窮鬼。”
薛朗身子一蕩,從房梁上翻坐起來,改倒挂為坐,居高臨下的看着少年薛朗翻書,眼神冷冷帶着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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