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除夕
過了臘月二十,宮裏上上下下開始忙碌起來,為過年做準備。鳳宿乘着小轎一路走來,宮人們來來往往,行色匆匆卻井然有序。
倚翠宮裏更是熱鬧,掌事姑姑忙前忙後的指使着宮人們打掃,“房梁上邊來個人好好擦擦,只擦一遍怎麽行?熏香怎麽能用伽藍?娘娘不愛這味道,是誰添的香?”
待鳳宿進殿,宮人齊刷刷的行禮,掌事姑姑道:“娘娘在後院。”
鳳宿眉頭微不可見的一皺。
倚翠宮的後院本是一處小花園,自湘嫔入住後,便辟了一半改成了菜園子。
鳳宿走到後院,果不其然,湘嫔娘娘正拎着鋤頭親力親為的種菜。
“呀,小寶來啦。”湘嫔将手上鋤頭交給身後宮女,上去作勢要摟鳳宿,鳳宿面色一變,宮女低聲道:“娘娘擦手。”
湘嫔這才反應過來,接過宮女遞上來的絹帕擦幹淨手上的土,彎起眼笑道:“瞧我,太着急了,差點把小寶的衣裳弄髒了。”
湘嫔擡起臉來,那張臉素淨不施脂粉卻堪比天姿國色,乃是渾然天成的美人,尤其是彎起眼來笑的時候,一雙眸子仿佛會說話似的,靈動純潔如二八年華的少女。據說皇帝最喜歡的便是湘嫔這一雙眼睛,說她這一雙眼睛最是天真無邪,忍不住要把天下所有最好的東西雙手奉予。
鳳宿肖母,美貌和面相都随了湘嫔,他低垂着眼微笑的時候,看起來也是十足十的純良無害。
“怎麽穿這麽薄。”鳳宿觸到湘嫔的手,一片冰涼,皺着眉頭吩咐宮女道:“去把大氅拿來。”
“不怪她們,我在翻土,穿厚了不好活動。”湘嫔拉着鳳宿,“屋裏坐屋裏坐,外頭風大。”
鳳宿微微皺眉,“與你說了多少回,你身體不好,冬天就少幹這些,讓下人們去弄就好了,你春夏時候想怎麽種便怎麽種。”
“兇得不行。”湘嫔撇撇嘴,“好啦,我以後穿厚點還不成麽?”
鳳宿不說話了,湘嫔瞅見他臉色不好,知道這兒子又不高興了,于是讪讪道:“我這些菜,我都拿他們當孩子養,哎,你又不常來陪我,娘閑的發慌”
合着他和那些菜都成了一個等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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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兒子一面難得很吶,又要找皇帝代為說情才能催着親兒子來,難得很難得很吶——”湘嫔長籲短嘆,意味深長道。
鳳宿:“”
于是鳳宿只得低頭道:“兒臣錯了。”
湘嫔哼哼了兩聲,鳳宿尴尬的強行轉話題,“園子裏種的是什麽?”其實他不明白湘嫔一年四季都在種些什麽,連冬天也要種,哪有那麽多東西可以種?
“我種了點蘿白,冬天冷,菜養不活,只能種點這個了。”湘嫔立刻來了勁,興致勃勃道:“待會留下來用飯?我給你炖個湯?”
“用蘿白炖點雞湯?還是排骨?你想喝什麽?”
仿佛勾起了不好的回憶,鳳宿立刻搖頭,“兒臣剛剛用過飯了。”
湘嫔沮喪的嘆了口氣。
鳳宿松了口氣。
“對了,我給你縫了個東西!”湘嫔忽然興奮道。
鳳宿一顆心瞬間提到嗓子眼。
根據他以往的經驗,湘嫔這麽興奮一般都沒什麽好事
湘嫔跟個小姑娘似的跑到內間,從妝臺裏翻出了個燙金漆的镂空匣子,鳳宿好奇的瞅了過去。
匣子打開,裏面是兩枚織得七扭八歪的絡子,用青色的線織成結,再混着金銀雙色線纏了邊,底下還墜了枚通體白潤的玉墜,流蘇柔軟的垂了下來只不過長長短短有礙觀瞻就是了。
兩枚絡子的玉墜一大一小,鳳宿認出來了,這玉正是前年上供的那塊羊脂白玉,這塊玉純白無暇,細膩華潤若凝脂,在日光下幾近透明,當時上供的官員将它吹捧得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皇帝便将它送給了湘嫔,說可以給她打镯子
沒想到,湘嫔竟将它做成了兩枚玉墜?
湘嫔取出來小的那枚,彎下腰,系在鳳宿的腰間,笑吟吟道:“給你們父子倆一個做了一個,一大一小剛好,絡子打起來可難了,娘手疼。”
鳳宿忙道:“傷哪了?”
湘嫔委屈巴巴的伸出手,鳳宿連忙去看,豈料對方手腕一動,手疾眼快的在鳳宿臉上捏了捏——
“逗你呢,現在摸小寶的臉可真難啊,明明這麽好捏”湘嫔得意的沖他眨眨眼。
鳳宿:“”
日常寒暄完,鳳宿徹底無話了,他本就覺得與湘嫔有點無話可說,總是跟不上對方天馬行空的思路。說起來,從小到大,湘嫔關心的也就是,吃什麽?玩什麽?種的菜如何了?
唠唠叨叨的,像個普通婦人般,淨是問他飲食起居如何,旁的主意都無,也不會像別的妃子一般給兒子出主意拉門路,偏安一隅的縮在這一方宮殿裏,對別的事不聞不問,連自己被人欺負了也不知道,還傻兮兮的笑臉相迎
果然,湘嫔問道:“最近玩了些什麽?”
“沒玩,一直在念書。”鳳宿無奈道,忽然感覺有了話題,于是便多說了一句,“明日起便放假了,年後才會繼續讀書。”
“那可以玩上十幾天了。”湘嫔笑道,“你們先生管的也太嚴,小孩子就應該多跑跑跳跳,整日壓着死讀書是怎麽回事讓你多吃點核桃,上次給你送的核桃吃了沒。”
“太澀。”鳳宿心說少傅講的太無趣,我們其實根本不聽課嘴上道:“書還是要好好讀的。”
“你們那書我也會背,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是不是?”
“日月盈昃,辰宿列張。這是《千字文》。”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少年薛朗一面翻書一面低聲念道,太久沒有看書,許多字都不認識了,如今只好邊翻着注釋邊看。
常保讓送來的是《千字文》c《大學》c《論語》等啓蒙書籍,少年薛朗看完書,又照着帖子開始臨字。
他力氣大,控制不好力道,下筆時候寫的字歪歪扭扭,重一筆輕一筆的。
直到天色漸暗,他掌起油燈,仍舊在磕磕絆絆的讀書習字。
薛朗飄過來掃了一眼,嘲道:“你再怎麽學,人家都不會瞧你一眼,蠢貨。”
“愚不可及。”
“人家看你一眼了嗎?你頭懸梁錐刺股有用嗎?薛朗你是不是腦子有毛病?賤得慌?”
他圍在少年薛朗身邊絮絮叨叨,也不管對方聽不聽得見,好像被罵的那個人不是他自己一般。
薛朗幹脆坐到少年薛朗對面,看着對方臨字帖,油燈的火焰登時劈啪作響。
他撐着下巴看着對面年少的自己,“你倒是忠誠得很不想給他丢人,想給他長臉麽。”
“‘薛郎君前程似錦,鳳宿怎麽敢阻郎君前途?還不得趕緊恭送出殿,盼望郎君日後飛黃騰達,好提攜鳳某一二。'”
薛朗神經兮兮的掐着嗓子,怪模怪樣道。
這是當年,他初被皇帝賞識,賜予官職時,鳳宿說的原話。
當時他驚呆了,怎麽都不明白,那樣光風霁月,溫軟善良的鳳宿,為何會說出這樣的刻薄之語。
他附在少年薛朗的耳側,惡劣的低笑着:“你的殿下,從來沒相信過你。”
夜裏,安樂殿裏的太監來敲門,送來一個竹筐,說這是湘嫔娘娘親種的蘿白,聽說薛家公子也住這裏,便着人送來一筐。
少年薛朗心裏流過一陣暖意,問:“那殿下?”
小太監笑道:“殿下那也有,您放心。”
安樂殿,鳳宿望着門口那兩大筐蘿白,一籌莫展。
安樂殿裏設有小膳房,掌膳食的宮女搓搓手,“主要是娘娘親種的菜,奴婢們也沒有福分吃不是?也不好直接拂了娘娘的意,總得意思意思做兩頓殿下您看想吃點什麽?”
安樂殿上下皆知,三殿下無肉不歡,最不愛吃的菜便是這又大又沒味道的蘿白了。
鳳宿扶額,“你随便做吧”
宮女應了,忽然想起一事,又道:“對了,娘娘方才吩咐,讓您記得多吃核桃,剛剛又派人送了兩籃蜂蜜核桃”
鳳宿:“”
腦中靈光一閃,鳳宿立刻道:“給薛朗送去,就說就說給他當零嘴吃。”
崇文館放了假,鳳宿便沒有再搭理過少年薛朗,少年薛朗去了安樂殿幾次都被打發了出來,便只好每日在院子裏讀書。
他字沒認全,書讀的特別艱難,磕磕絆絆念了幾日還是沒多大進展,薛朗也沒再出去,整日飄在偏院裏看少年薛朗讀書。
鳳宿倒是派人送過兩次核桃,少年薛朗舍不得吃,便放在桌上,每天拿出來幾個,吃的小心翼翼的。
不知不覺便到了除夕這日。
過年了,少年薛朗就算常住宮中,此時也得回家過除夕去。
薛府的馬車載着少年薛朗漸漸離去,薛朗忽然腦中靈光一現。
他跟到圍牆邊上,緩緩的伸出手,探出宮門——
手穿過去了,那堵看不見的牆,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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