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宮宴
薛朗終于想起來,他是在薛府睜開眼的,也就是說,他并沒有像釋清說的那樣,被皇宮禁锢。
禁锢他的是少年薛朗。
薛朗猜測,他應該離不開少年薛朗一定範圍,以少年薛朗為中心,畫了一個巨大的囚牢,只有少年薛朗走到哪,他才能跟到哪。因為少年薛朗離開了皇宮,所以他才能離開皇宮,一旦少年薛朗回來了,他便也出不去了。
薛朗往前走了幾步,跨過巍峨的朱漆宮門,終于走出了這座如同囚牢般的皇宮。
可是他的心裏卻沒有一點高興,他回過頭,這才發現,原來這堵宮牆比他想象的還要高。
他終于能離開這座皇宮了,可是天下之大,他又能去哪?一介游魂,去了又能做什麽?
薛朗腳步頓住,緩緩地,緩緩地,退了回來。
他應該去找一個人。
這樣想着,薛朗轉回身,朝皇宮深處飛去。
除夕之夜,整個皇宮一片喜氣洋洋,各宮各殿挂滿了燈籠貼了春聯,連路上的樹枝上也挂滿了小燈籠,各宮嫔妃皇子公主,紛紛盛裝出席,參加宮宴。
鳳宿今日特地戴了湘嫔送的玉佩,到了殿裏,果不其然看見皇帝一席正裝,腰間也墜了那枚不倫不類的玉佩。
大啓尚“火”,皇袍為正紅色,以黑金色為輔,那黑絡子打的七扭八歪,織的細細密密,可以看出來主人确實花費了心思。然而佩在莊重肅穆的皇袍上,仍顯得不倫不類。
不過除夕宮宴乃是家宴,并不過于正式,所以就算皇帝佩這樣一條玉佩,也無人敢說什麽。
皇帝坐在正席,左右兩側分別是皇後和貴妃,宮宴按照妃位品階來排序,依次本該是四妃,接着才是嫔位。
可是湘嫔竟被安排在貴妃下首,将一衆位階比她高的妃子擠了下去,衆人面色如常,仿佛早已習慣。
榮貴妃特意囑咐鳳延和鳳容錦少鬧事,鳳延今日努力的緩和心态,用吃食哄得鳳容錦心花怒放,居然沒有給鳳延找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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倆人正親切的表演着兄恭妹友,這時候鳳宿進來了,他一進來,鳳容錦嘴裏還叼着龍須糖,含含糊糊喊着“宿宿”就要往鳳宿身上撲。
鳳延心中暗罵“叛徒!”,眼睛瞥到門口的鳳宿,一掃對方腰間,眼神立刻變了。
他再不着痕跡的瞥一眼皇帝腰間,也是同款的玉佩,那絡子打的歪七扭八,定是出自那村姑的手筆——
可真是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令人作嘔。
鳳延感覺胸口堵得慌,一瞬間什麽心情都沒了,再看一眼席間的榮貴妃,似乎正言笑晏晏的與皇後交談着什麽,根本無暇關心這邊的事情。
而湘嫔正肆無忌憚的和皇帝眉來眼去。
放浪不堪,鄉下做派,鳳延內心冷嘲。
“二弟?”一個低沉的聲音喚道。
鳳延一怔,坐在對面的太子鳳懷城執壺倒酒,推給鳳延,“二弟在看什麽?”
鳳懷城與兄弟幾人長得不像,他長相随皇帝,眉宇寬闊,長得劍眉虎眼的,妥妥的武人長相,眉眼間依稀可見陰戾之氣。
他額頭上有道未愈合的疤,用頭發蓋着并不明顯,據說是前幾日惹了皇帝不快,被盛怒的皇帝當場用墨硯砸的然後便傳出太子被禁足東宮的消息,直到除夕這日才被放出來參加宮宴。
鳳延斂了心神,接過鳳懷城推過來的酒盞,拿在指間把玩卻不接話。
鳳懷城俨然一副大哥做派:“最近功課學得如何?”
鳳延心說怎麽一個兩個都問我功課,斂去眉間燥意,回道:“在讀《昭明文選》,學做文章。”
“詩固然要讀,但史書策論更不可懈怠。”鳳懷城微微颔首,淡聲□□道。說罷轉頭去看那邊玩的正歡的鳳宿和鳳容錦,鳳延對着他的背影隐晦的翻了個白眼。
“三弟倒還是孩子心性。”鳳懷城道。
鳳延呵呵一聲,心中萬般吐槽,嘴上卻不接他的話茬。
變故突生,席間一名妃子忽然捂住唇幹嘔出聲,衆人登時側目。
“臣妾失儀嘔”妃子慌得汗都流下來了,作勢欲跪拜,皇後溫聲道:“看惠妃妹妹的樣子,倒是與湘嫔妹妹害喜的時候有幾分相似。”
皇帝蹙眉道:“請太醫來。”
惠妃已經懷有兩個月身孕——太醫探過脈後,宣告了這一喜訊。
皇後笑吟吟道:“恭喜惠妃妹妹,到時候宮裏又能熱鬧了。”
榮貴妃美目流轉,目光定在惠妃的小腹上,紅唇微勾,笑道:“是呢,就是不知道這一胎是皇子還是公主說起來,宮裏都好多年沒有新的皇嗣了呢。”
這一句落,惠妃臉上笑意一僵,悄悄的瞥了眼湘嫔,掩在袖中的手竟開始發起抖來。
并非是沒有皇嗣的自從鳳容錦後,宮裏曾有兩位妃嫔有孕,但都無一例外的沒有保住
據說當年榮貴妃懷鳳容錦的時候,也差點沒有保住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懷疑,是湘嫔暗中動的手。
據宮裏的老人說,湘嫔早些年進宮的時候,性子并不溫吞,有不長眼的妃子惹了她,她眼也不眨就卸去了別人兩手的手腕
于是大家都說,鄉下人蠻勁大,那村姑是個心狠手辣的,別跟她硬來,又不是鄉野潑婦,非要動手動腳的打架。
因為大啓極為看重出身,且不說達官貴人都講究門當戶對,皇帝選妃更是嚴苛,凡家中四品以下官職皆不得入宮。結果這一任皇帝偏偏不知從哪帶回來一個村婦,更将她封為嫔位這是歷朝歷代從未有過的先例,驚掉了無數下巴。
後來湘嫔收斂了許多,許是被皇帝教訓了,但是恩寵依舊,于是衆人便不敢再去明面招惹湘嫔,私底下都‘村姑’‘村姑’的喊她。再後來大家發現這村姑是個一根筋,便明裏暗裏的諷她,仗着湘嫔沒學識聽不懂,當面引經據典的賣弄詩文嘲諷她是‘女屠戶’。
因為湘嫔深居簡出,不争不搶,後來衆人也就漸漸不把她放在眼裏。直到她生下了三皇子鳳宿,皇帝又寵愛有加,再到後來榮貴妃的二胎差點沒保住,之後的妃子又紛紛滑胎衆人這才開始慌了——
湘嫔,肚子裏的謀劃可不少呢。
惠妃回去後便心慌意亂,全然沒有懷上皇嗣的喜意,立刻着心腹清理宮殿,拔出好幾個眼線。又令家裏通關系,撥來兩名醫女随身伺候,飲食及貼身之物都要經過好幾道檢查。
次日,各宮送來賀禮,俱是些镯子釵環布料等物,皇後還送來一副長生鎖,榮貴妃也送來一盒老參,湘嫔的賀禮則是一副玉器和一蠱親手熬的紅棗核桃粥。
惠妃本就如驚弓之鳥,登時變了臉色,“她這是什麽意思!”
倚翠宮的宮人神色略有茫然,“這是湘嫔娘娘去年種的紅棗,娘娘說紅棗最是滋補,便和藥材熬了粥,讓奴婢送了過來。”
着急之下沒控制好表情的惠妃松了口氣,笑容僵硬道:“放着吧,代我謝過湘嫔娘娘好意。”
倚翠宮。
屏退下人後,鳳宿簡直怒不可赦,“都與你說了!吃食什麽的不要送!這不是給人話柄麽?若是有人要借機陷害——”
平日裏鳳宿對湘嫔的态度俱是‘是是是’‘好好好’的敷衍,這還是他第一次對湘嫔發火,湘嫔吓了一跳,陪着笑臉哄兒子,“哪有你說的那麽嚴重,不就送碗粥麽?惠妃平時與我關系好,孕婦最需要補身體,我便想着我這有些紅棗藥材,給她熬一熬送過去。”
鳳宿冷笑出聲,“人家不過就是對你客氣些,這就叫好了?惠妃私底下和皇後一派,不算計你就不錯了!”
湘嫔頭一次見鳳宿尖銳刻薄的樣子,一時有些懵,“你怎麽”
“你別把人想得那麽壞,嗨,多大點事兒,小孩子家別想那麽多”湘嫔讪讪道。
鳳宿冷冷道:“我十四了。”
湘嫔梗了一瞬,讪讪笑道:“惠妃和皇後一派?這事你又是怎麽知道的?不過皇後姐姐看起來也溫溫柔柔的,是個好人。”
鳳宿剛剛降下去的火氣又讓湘嫔那句‘是個好人’給激起來了,忍不住揚起眉尖銳道:“恐怕宮裏大部分人對你來說都是好人吧!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她們私底下怎麽編排你算計你?要不是我處處替你提防張羅,恐怕你早就被人騙得團團轉了。
鳳宿頓了頓,還是将未出口的話咽了下去。
這皇宮龌龊肮髒,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自己的目的,拉幫結派,曲意逢迎,稍有不慎便會被人算計得體無完膚。
他一直不明白,他的這位娘,是怎麽做到宮中生活十餘年依舊天真單純的?是父皇将她圈養的太好了麽?
想了想又覺得好笑,別人是母親替兒子操心,到了他這,卻要處處替母親操心。
“小寶。”湘嫔低聲道,垂下那雙似藏了星辰的明眸看他,眼裏似有哀傷,“我是你娘。”
鳳宿一怔,喉嚨裏一陣澀意,垂下頭令人看不清他的表情,眼睫顫了顫,低聲道:“兒臣錯了,對不起,母妃。”掩在袖中的拳頭攥得死緊,發出咯嘣咯嘣的響聲。
他自以為明白了湘嫔的潛臺詞,我是你娘,輪不到你來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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