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完結

這是一間牢房, 縱使點了數盞燈也仍然昏暗, 鳳宿便側過臉,昏暗的燈光将他的側臉映得輪廓分明。

薛朗一手撐着床,緩慢的坐起身來, 胸口的傷已經被包紮齊整,坐起身時牽動到了傷口,又是一陣生疼。

薛朗現在整個人有些迷茫,巨大的信息量使他腦中仍然混混沌沌,他不知道現在該如何面對鳳宿,以至于現在看見鳳宿, 胸口就悶的發慌,一種難過和窒息感蔓延上來,将他淹沒在裏面。

薛朗寧願他已經死了,可又慶幸他沒死。

沒死,才能知道前世所有的真相。

薛朗心裏百味雜陳, 他有無數話想對鳳宿說,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從前世到今生,這麽多的波折誤會産生的愧疚, 又豈是語言能夠表達得清的

兩人沉默了許久,薛朗才低聲問“你怎麽沒殺我”

“射歪了。”鳳宿答。

過了一會,鳳宿又問道“你要對朕說的,就是這些麽”

薛朗深吸一口氣, 顫抖着手捂住眼睛, 神情疲憊, “我”他捂在手底下的臉帶着茫然,“我不知道”

他這兩年,到底都幹了些什麽。

鳳宿略有些失望的看着薛朗,閉了閉眼。鳳宿很不喜歡薛朗現在這個樣子,太難看了。

鳳宿唇角微微抿起,偏過頭,眼睛不知道望着何處。

“釋清消除了我的記憶。”薛朗艱難道“你找他救我的事情,我全忘了。”

忘了鳳宿對他有愧,忘了鳳宿曾拼盡全力救他,忘了鳳宿并非無情無義之人。

忘了他之所以能重來一世,全都在于鳳宿。

“我亦不知他為何要這樣做,許是對我懷恨在心”鳳宿淡淡道“但我覺得這些都不重要。”

薛朗颔首,“事已至此,再說這些也已經無用了。”

阻礙他們的并不是釋清,而是這許多年來積壓的猜忌和不信任,還有無數次的陰差陽錯。

薛朗沒有再多說,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言語并不能表達歉意,這是對鳳宿的侮辱,也是對他的侮辱。

薛朗擡起頭,坦然的望着鳳宿“你要如何處置我”

鳳宿的視線轉回來,略有些難過的望着他。

“殺了我吧。”薛朗道。

“這是對我們最好的歸宿。”薛朗低聲道“事已至此,我無顏面對陛下,陛下也不可能再心無芥蒂的對我我欺君在先,這都是我應得的報應。”

“确實如此。”鳳宿道。

薛朗“下令處死我,對你,對我都是解脫。”

鳳宿輕輕笑了一聲,“你在我這,可是求死不少回了。”

“只有這一回是真心實意。”薛朗苦笑一聲,“或者,陛下想怎麽處置我,都可以。”

“你确實該死。”鳳宿難過的望着他道。

牢門吱呀一聲打開,太監躬身進門來,手裏端着托盤,上面放了兩盞酒盅,清澈的酒液在酒盅裏搖晃。

“飲鸠酒,腸穿肚爛而死,死相未免太難看了。”薛朗道。

“給你條白绫你去上吊”鳳宿不悅道“死都死了還挑。”

薛朗好脾氣的笑了笑,太監将酒盅放在桌上,躬身退出門去。薛朗垂下眼,沉默的望着杯中清澈的酒液。

“縱是你做了這許多荒唐事,我也有對不住你的地方。”鳳宿緩緩道,“一杯有毒,一杯無毒,你自己選一杯。”

“如果沒死呢”薛朗望着酒杯怔怔道。

“沒死就滾。”鳳宿道“別再讓我看見你。”

兩只杯子的酒液一樣清澈,并無任何不同之處,薛朗苦笑一聲,拿起左側的酒杯,“臣能不能問陛下一件事”

鳳宿微微蹙眉。

“看在臣臨死之前的份上”

“你問。”

薛朗擡起眼,略有些期骥的看着鳳宿,“陛下上一世,可曾喜歡過臣”

鳳宿默了一瞬,眼睛沒有再看薛朗,移向了別處,“沒有。”

薛朗點點頭,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他放下空杯,又在鳳宿錯愕的眼神中拿起了另一杯酒,表情悲傷而又毅然決然,“臣敬陛下。”

說完,又是一飲而盡。

鳳宿“你”

薛朗哀傷道“陛下,我我能不能在臨死前喊你的名字”

鳳宿的表情一瞬間變得尤為古怪。

“鳳宿”薛朗沒有等鳳宿回答,便開始低聲呢喃,聲音哀傷而又絕望。

“鳳宿”

一炷香後。

薛朗擡起頭,絕望的問“這個毒為何現在還沒有發作”

鳳宿表情漠然的回望。

薛朗忽然明白了,瞬間表情大變,滿臉不可置信,“酒裏沒毒”

鳳宿驀然爆發出大笑,在寂靜的牢房內顯得格外突兀,他一邊笑一邊擦眼淚,“我什麽時候說要殺你了,我逗你的哈哈哈哈哈”

薛朗悲憤的吼道“你不殺我”

“哈哈哈哈你剛才的樣子好蠢哈哈哈”

薛朗登時一臉扭曲。

鳳宿一邊擦着眼淚一邊背過身去,笑罵道“滾回你老家去,突厥也好鮮卑也好,別再讓朕看見你。”

剛背過身子,眼淚便決堤而下,洇濕了整個袖口,鳳宿以袖子擋着眼睛,笑容瞬間淡了下來,低聲喃喃道“別再讓朕看見你”

立夏之時,花滿京都。

陳清羽接手了陳家,代替柳君澤上京募選皇商一事,等到了秋收,皇商的牌子下來,借着皇商的名頭,開始将陳家産業開遍大啓,成了大啓第一位女皇商。

再一年開春時,突厥新任的可汗阿史那顏與大啓重新簽訂百年盟約,與大啓百年修好,并開通兩地商路,突厥人喜歡漢人的絲綢茶葉,大啓人也愛買獸皮獸角,兩地商販來往頻繁,逐漸繁榮昌盛。

不久之後,阿史那顏修書一封,托使者帶來,表示想接鳳容錦回突厥。

然後被鳳延噴了回去。

兩個月後,阿史那顏親自前來,又被大舅子一頓刁難,然而鳳容錦執意要走,并許諾過年會回來,鳳延和鳳宿這才悻悻的放人走了。

薛朗薛朗回了鮮卑,現在該叫慕容金烏了。

慕容金烏帶着鮮卑一族往草原以北而上,臨溪而居,似乎過的不錯。

鳳宿自那以後,沒有再問過任何關于薛朗的事。

春去秋來,秋去春來。

轉眼過了三年。

朝中大臣一直在議論讓鳳宿娶妻一事,鳳宿全當耳旁風,誰逼得緊就查誰家的帳,久而久之大家都不敢再提此事。

倒是鳳延,家裏老二都會走路了,鳳宿便常開玩笑說要過繼一個過來。

鳳宿在那一日忽然收到了鳳容錦的信,鳳容錦在信上說,薛朗來了突厥,與阿史那顏似乎談了什麽,似是打算回大啓。

鳳宿把信燒了。

過了兩個月後,鳳容錦又來信,說薛朗住在了京都郊外,藏雲山上,似乎打算定居。

鳳宿“”

鳳宿給鳳容錦回:“不要再提他。”

鳳容錦沒再回信。

又過了幾個月,寒冬臘月,大雪紛飛,城中鞭炮齊鳴,又到了一年春節。

鳳容錦的信又來了。

“薛朗養的母雞康健活潑,預備宰兩只炖湯,讓他給皇兄送一只”

鳳宿“”

鳳宿讓人把送信的使臣打了一頓。

然而他又不可能不收親妹的信,也不可能不看,于是只能忍着。

待到春分時節,草長莺飛,鳳容錦送信來說,薛朗種的花開了,邀請皇兄來賞花。

鳳宿簡直不想說話。

寒來暑往,又是一年。

再一年春日,鳳容錦來信說,薛朗種了新的花,去年種的木芙蓉也抽了枝,過不久便會開花。

鳳宿依然看過就扔,卻沒有再燒信。

等到秋季的時候,鳳容錦的信沒有再來,鳳宿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有一個多月沒見着信了

又過了兩個月,依然沒有信。

許是走了吧,等不耐煩了,自然也就回去了。

鳳宿沉思了許久,讓宮人把信都燒了。

直到春節時,鳳宿又收到了鳳容錦的信,這回,信上卻不再是以前剛勁有力的字體,是鳳容錦娟秀的小楷。

鳳容錦說路上耽擱了,可能要春節後才來。

春節過後,鳳容錦終于來了,期間,鳳容錦期期艾艾的對鳳宿說,聲音有些猶豫和擔憂,“那誰好像病了。”

鳳宿淡淡的“哦”了一聲。

過了很久鳳宿才問,“嚴重嗎”

鳳容錦小心翼翼的看着他,“有一點,以前打仗落下的舊傷,應當是之前淋了雨發作了。”

鳳宿便多問了一句,“淋雨”

鳳容錦支支吾吾的,鳳宿不耐煩道“早都知道你們幹的好事了,快說。”

鳳容錦這才“嗨”了一聲,“我之前不是派了個手下跟着他冒充送信使臣嘛,之前給你寫信的都是薛朗”

“然後那個手下前段時間卻回了突厥,給我說薛朗把他趕回來了,說不用他進宮送信了。那天下冰雹,薛朗擔心院子裏的木芙蓉被淋壞了,一直在蓋雨布反正那日過後就生了病,再加上以前的舊傷”鳳容錦嘆道“他又不願意治,還把我那手下趕回來了。”

鳳宿“”

鳳宿頗有些無言以對,“他怎麽突然愛種花了”

“那你讓他做什麽去在山上等你幾年,養雞倒是養了不少,說要等你來了給你做雞湯喝,我是不太懂,誰養的雞不都一樣麽。”鳳容錦聲音微微提高,“又沒人吃,那東西也不好養,漫山遍野的亂跑,後來便說種花吧,你來了還能看花。”

鳳宿想說這人有病,但話到嘴邊又吞了下去,心裏忽然有些難受。

第二日,鳳宿便派了兩名禦醫前去給薛朗治病,并把話挑明了,薛朗不願意治也行,沒人逼着他治。

這回薛朗卻乖了。

病好之後,薛朗沒有再給鳳宿送信。

這幾年裏,薛朗斷斷續續以鳳容錦的名義給鳳宿送的信俱都燒成了灰。

“薛朗好像回大啓了,住在了京都郊外藏雲山上,離京城很近,他說他打算長住。”

“薛朗養的母雞康健活潑,預備宰兩只炖湯,讓他給皇兄送一只”

“薛朗又新蓋了一座屋子,在山頂,到時候皇兄來住,推開窗子就能看到日出日落,草木莺飛。”

“薛朗種了些木芙蓉,已經抽枝了,很快就能開花,皇兄到時候可以來賞花。”

“木芙蓉開了,滿院子都是,很好看。”

“薛朗說他今年又種了別的花,打算種滿山頭,可是皇兄不一定喜歡,到時候皇兄如果來,可以先和你一起打獵。”

一封封信在上一年秋末之時便被燒成了灰燼,如今連灰都找不到了,許是倒入哪個山頭,許是落入哪條溪流,又許是被風吹散,随着北風飄散四方。

唯有一封未送出的信幸免于難,藏在薛朗的床底下,信上塗塗改改,抹了一層污跡,可以看出主人有很多話要講,卻猶猶豫豫,最終落在紙上的只有四個字。

“我生病了。”

這最後一封信緊接着便被永遠藏在了床底下。

薛朗病好之時,已經是夏至,新栽的木芙蓉沒有因為冰雹而死亡,順利的抽枝發芽,開了漫山遍野。

薛朗在給木芙蓉修枝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不遠處傳來的馬蹄聲。

他一轉頭,便看見一身白衣的鳳宿牽着馬從山坡走了上來,背景是漫山遍野微紅的木芙蓉。

薛朗笑了起來,仿佛兩人并非久別重逢,而是隔日才見過一般熟稔道“正逢花期,你來的剛好。”

鳳宿認認真真的将漫山遍野的木芙蓉從頭看到尾,視線這才定在薛朗身上。

“我想起來宮裏缺個花匠,你願不願意來。”

番外·蝴蝶夢

暮春時節,廊外百花初綻, 綠葉鮮嫩, 春意盎然。

錦鯉在空中劃了道半圓又躍回太液池中, 激起一片水花。

鳳宿從淺眠中驀然驚醒,猛地從躺椅上坐起來,滿眼不可置信地望向廊外。

随侍吓了一跳,擡頭看了眼天色道:“陛下, 快下雨了。”

鳳宿望着廊外花園出神, 這些景色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然而此刻又顯得有些陌生。

那個夢......

鳳宿深吸一口氣,才漸漸回過神來。鳳宿揉了揉眉心, 神情有些疲憊,“什麽時辰了?”

“沒睡多久,您累了一天,奴婢沒忍心叫醒您。”随侍讪讪道。

這幾日忙着各地重修河道事宜, 早朝時候又被大臣們一通好罵,呈上來的折子一半是說民情一半是催他選妃, 皇帝年近而立還無子嗣, 後宮人數寥寥,帝後關系成迷,大臣們憂心忡忡甚至暗地裏打聽皇帝是不是不行……

這皇帝當得真是窩囊到家了。

“去皇後那。”鳳宿站起身來。

鳳宿與鄧婉淑一向相敬如賓,無事也很少去皇後寝宮,除了過節祭祀,平日交談本就不多, 這幾年大破突厥肅清朝堂更是忙碌,仔細算算似乎有一個月未見過鄧婉淑了。

坤德殿。

鳳宿進門,鄧婉淑快步來迎,“臣妻不知陛下要來,未做準備還請陛下勿怪。”

鳳宿攙起鄧婉淑臂彎,餘光瞥見一名書官打扮的人躬身退下,随口問道:“這人怎麽有些眼生?”

鄧婉淑一攏鬓發,“閑來無事,宣了個書官來講話本。”

鳳宿點了點頭坐下,從善如流地問道:“什麽話本?”

鄧婉淑挽袖給鳳宿沏茶,笑吟吟道:“前幾天風靡京城的話本,叫《天衍錄》。”

鳳宿心不在焉的“唔”了一聲,佯作感興趣的問:“講了什麽?”

鄧婉淑笑着坐在另一側,“不是什麽上得臺面的閑書,故事簡單得很,講了天衍派裏一對師兄弟的故事。”

“師兄出身武學世家,衆星捧月的長大,前途無量;師弟則無父無母,家世不詳,除了同樣天資出衆,似乎什麽都比師兄差一截。”

“同樣才能,出身不同,受到的待遇自然不同,兩人難免心生隔閡。”鳳宿道。

鄧婉淑颔首:“師兄外冷內熱,師弟外熱內冷,師兄冷漠刻薄,師弟滿腹算計,倆人開始頗不對盤,但少年心性,相處久了也就親如兄弟了。”

故事到這裏似乎也沒什麽波折了,然而此時恰逢亂世,各門派争端繁多,師弟的真實身份卻是別的門派安插過來的細作,竊取門派機密。

然而天衍派裏同門和睦,長輩友善,大家親如一家,師弟在這裏生活了十幾年,漸漸地喜歡上了這個地方,蒙生了一些不該有的想法。

後來因為種種原因,在各方勢力争奪中,師弟背叛了自己效忠的門派,選擇協助自己生活了十幾年的天衍派。這一戰中,師弟功成名就,成了天衍派的內定掌門……而天衍派的內定掌門,本該是師兄。

紙終究包不住火,師弟的真實身份,還是被大家知道了……

鄧婉淑唏噓着說到此處,鳳宿皺了皺眉,不贊同道:“這個師弟因為一己喜惡背叛自己的門派本已屬不應當,後來身份被人發現也算是因果報應。”

鄧婉淑輕聲道:“可一開始沒人問過師弟願不願意去當這個細作,一聲命令便讓他背井離鄉。師弟自年少起便去了天衍派,早已與他們親如一家,沾染武林是非非他所願,背叛師門亦非他所願,人生總是身不由己。”

鳳宿嘆道:“身不由己。”

獸爐裏的香燃燒殆盡,侍女悄無聲息的上前換上新的香料,滿殿馨香。

鄧婉淑視線落到案上冷透的茶盞上,又轉移到鳳宿陰沉的面容上,這位皇帝少時被竊奪皇位流浪在外,而後又遭親信背叛,是以現在性格陰沉,頗有些不近人情的樣子。

但鄧婉淑與鳳宿相識已久,鳳宿是在生氣還是在想事一眼就能看出,此事也自然能看出來鳳宿擺着長冷峻的表情是在......發呆。

“民間話本看着一樂罷了,陛下來臣妻這裏總不是聽臣妻講故事的罷。”片刻寂靜後,鄧婉淑輕笑道:“快到用膳時候了,陛下用完膳再走?”說完便意識到說錯了話,鳳宿通常來她這裏都是坐一下便走,今日卻沒說要走!

鳳宿回過神來,瞬間改了主意:“不必,朕還有要事要處理.....”說着便站起身。

天邊轟隆一聲,暴雨傾盆而下。

鳳宿:“......”

鄧婉淑笑道:“看來陛下得在臣妻這用膳了。”

席間,鄧婉淑親自為鳳宿布菜,鳳宿明顯食欲不佳,碗裏的菜也沒動幾口。鄧婉淑略一思忖,委婉的問道:“陛下今日似是有些心事重重?”

鳳宿“唔”了一聲,鄧婉淑又問:“臣妻聽說今日大人們又勸陛下納妃了。”

哪裏是勸,都快以死相逼了。

鳳宿:“也不全是。”他舒了口氣,“朕這幾日,一直在做一個夢。”

“朕夢見朕回到了小時候,那時候二哥還是愛逞口舌之快,蓉錦也胖得跟個團子似的,大哥還是太子......還有薛朗。”

鄧婉淑放下筷子,靜靜的聽着,對于這位已死的薛将軍,外界傳言很多,鄧婉淑也略有耳聞。傳聞薛朗曾是陛下少時的伴讀,後來大皇子謀逆宮變,陛下僥幸逃生,薛朗則投入大皇子麾下,再後來陛下回朝,薛朗又改投陛下,協助陛下登上皇位......再然後,薛朗意圖謀反被下令斬首......

鄧婉淑曾在多年前見過薛朗一面,薛朗此人比鳳宿更不好打交道,鄧婉淑到現在仍記得薛朗看向自己時陰翦的目光,像是随時要拔出腰間配刀将她斬殺在當場......至于薛朗看向鳳宿的眼神,任是哪個人都能看得出來,那眼神裏充滿了戀慕。

“夢裏大哥宮變,母妃帶朕出逃,沒想到薛朗也跟上來了......”鳳宿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

鄧婉淑感到好奇,“薛......将軍來找您了?”

“還揍了朕一頓。”鳳宿聲音裏帶着笑意,“這個夢也太真了,朕這幾天經常分不出哪個是真哪個是夢。”

說着鳳宿望向鄧婉淑,“說不定現在也是朕做的一場夢。”

鄧婉淑:“莊周夢蝶,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

鄧婉淑略有些擔憂道:“陛下這是太累了,臣妻聽說這幾日陛下沒怎麽好好休息過?要不要招來禦醫看看。”

鳳宿擺擺手。

雨停了。

鳳宿沒有在坤德殿多留,鄧婉淑送鳳宿出殿,片刻後侍女過來,頗有些遺憾的在鄧婉淑耳邊悄聲道:“陛下怎麽就走了?奴婢剛剛聽陛下那邊人說,陛下本打算今夜留在這的。”

鄧婉淑微怔,侍女咬了咬唇,“好不容易來您這一趟......”

鄧婉淑不在意的笑了笑,折回屋內,“走了正好,我倆在一塊忒不自在,去把那書官招來,接着講書。”

......

鳳宿批完折子,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殿外有宮人求見,是皇後宮裏的女官。

女官說皇後聽聞陛下日夜操勞覺少夢多,便派人送了碗安神湯來,希望陛下能保重龍體。

鳳宿令內侍呈上來,女官退了出去。

服下安神湯後,困意很快襲來,鳳宿睡覺不喜有人在旁邊侍奉,內侍伺候鳳宿睡下後,便放下帷幔退了出去。

那碗安神湯效果很好,這一覺睡得很沉,鳳宿也沒有再做夢,直到他聽見門外隐約傳來清脆的鳥鳴聲,然後有人輕輕掀開帷幔,輕聲喚道:“陛下,陛下。”

鳳宿惺忪睜開眼,天光已然大亮,這一覺竟是無夢。

喚他起來的宮人有些眼生,以前怎麽從未見過?鳳宿撐起身子便要下床,神色有些不悅:“什麽時辰?今日還有早朝,怎麽現在才來叫朕?”平日裏天不亮就要起來上早朝,昨夜那碗安神湯讓他睡得死沉,現在外面都這麽亮了,早朝肯定誤了,這些狗奴才什麽情況,怎麽沒一個人來叫自己?

鳳宿怒道:“來人!把他給朕......”

宮人吓了一跳,“陛下,今日休沐。”

休沐?鳳宿愣了愣,可是明明前天是休沐啊,難道是他日子記錯了?

宮人道:“薛大人還候在外面。”

那又是誰?

鳳宿徹底混亂了,感覺今天一切都不對勁。

被宮人伺候着穿好衣裳,宮人推開殿門,門外斜側處便是一大片花叢。

鳳宿不記得自己寝宮外頭有這樣的布置。

走出殿門,鳳宿只有一種詭異的不真實感,這周圍的一切熟悉又陌生,真實又仿佛虛幻,尤其是一轉頭,便看到斜側處那一團團一簇簇欣欣向榮的芙蓉花。

“陛下。”一個高大颀長的身影從花壇內側處走了過來,那人腳踏黑靴,穿着一身玄色武人袍,五官深邃,面上還挂着溫暖的笑意。

剎那間天地寂靜,鳳宿的呼吸一瞬間頓住了。

鳳宿張了張嘴,嗓子裏突然發不出聲音來,凝滞如同一尊雕像般看着薛朗走上前來,薛朗疑惑的看着鳳宿怔愣的表情,“陛下怎麽了?”

見鳳宿不說話,薛朗便又轉頭向宮人抛去了疑問的眼神。

宮人一臉讪讪,鳳宿好半天才找回聲音,“唔,夜裏做了個噩夢。”

薛朗關心道:“驚着了?夜裏沒睡好?”

鳳宿囫囵着點點頭,勉強應付過去,“無妨。”然而心裏已經泛起了驚濤駭浪。

——薛朗活着!

現在是什麽時候?這到底是......什麽情況。

印象中,在他登基以後,薛朗從未用這種溫柔的眼神看過他,那時候,薛朗的眼裏只有陰郁的煞氣。

可他現在還是皇帝,為什麽一夜之間宮人換了,寝殿的布置也換了,薛朗也複活了,并且身邊的所有人都是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

薛朗道:“今日休沐,陛下夜間有沒有空閑?”

周圍一切都換了,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間,今天有沒有安排鳳宿還真不知道。

于是鳳宿反問道:“什麽事?”

薛朗笑道:“微臣鬥膽,想邀陛下一同出宮夜間賞燈。”

鳳宿心中更是疑惑,自己和薛朗的關系這麽好?強自鎮定道:“好。”

鳳宿平常休沐日的安排是晨起用膳之後便去禦書房批閱奏折,畢竟官員休沐,各地上來的折子可不會變少,午時過後或是看書或是有別的事,總之也不會太閑。

鳳宿猶豫一番道:“一同用膳?”

薛朗笑着點頭。

內侍語氣卻頗有些奇怪,“那奴婢讓禦膳房傳膳?”

鳳宿覺得這新內侍有些羅裏吧嗦,薛朗卻“嗯”了一聲,“今天早上修剪花枝費了些功夫,忘了給陛下做早膳,陛下見諒。”

以前未奪回皇位前,在薛朗府邸裏,薛朗也經常照顧他的一日三餐。

就像回到了從前……一股酸楚忽然從心底裏蔓延開來,流遍四肢百骸,鳳宿确實沒有想到,他還有能再次親眼見到薛朗的一天。

不是在夢裏,是像現在這樣,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

席間兩人并不多話,薛朗和鳳宿也不是多話的人,鳳宿低着頭認真吃飯,根本不敢和薛朗對視一眼,怕薛朗察覺出逆端。

然而薛朗似乎并沒有在意到這些,用完膳,薛朗問,“陛下要去禦書房?”

看來不管什麽情景,兩個‘自己’的生活習慣都是差不多的。

鳳宿颔首,薛朗道:“臣送陛下過去。”

......

宮內大致和之前沒有什麽變化,倒是綠植多了一些,令人看着格外舒爽。

沒有用車辇,鳳宿選擇步行過去,衆人穿過長廊,鳳宿和薛朗走在前面,一衆侍從跟在後面,廊外便是假山池水,菡萏一朵朵盛開在湖面上,美極豔極,俨然一副盛夏景象。

明明之前還是春季......

鳳宿眼睛移向廊外荷花,眼角的餘光卻在偷偷瞥向身側的薛朗,不着痕跡地打量着。

豈料薛朗忽然轉過臉來,與鳳宿的眼神對了個正着,倆人目光相接的瞬間,鳳宿忽然心中一顫,薛朗似有所覺,眼裏多了些意味不明的神色。

行至花園前,薛朗忽然開口,眼裏含着笑意:“臣想跟陛下借一步說話。”

鳳宿道:“你們退下。”

侍從們退下後,花園內剩下鳳宿和薛朗兩人,盛夏時節,園內百花綻放,蟬鳴鳥叫聲不絕。

薛朗往側裏跨了一步,不着痕跡地擋住鳳宿去路,沉聲道:“你是誰?”

來了。

薛朗冷冷道:“宮內把守嚴密,你是怎麽繞過守衛劫持調換陛下的?陛下如今又在哪裏?”

鳳宿道:“朕是何人,你認不出來?”

薛朗微微蹙眉,鳳宿眼裏閃過一絲黯然,“朕亦是鳳宿。”

剎那間薛朗如遭雷擊,鳳宿長長地籲一口氣,“朕只是睡了一覺,醒來便到了這裏,皇宮還是這個皇宮,卻有些物是人非。”

薛朗驚得說不出話來,鳳宿望向薛朗,眼裏帶着笑意,“此刻這番情景,是朕做夢也沒想到的,或許朕現在依然是在夢中。”

“前幾日朕做了個夢,夢見皇兄逼宮,母妃也死在流矢之下,是你救了朕,還陪朕一路去往蜀州......看現在這樣子,‘我’應當已經複位了吧,沒想到你們倆關系這麽親近。”

薛朗已經完全明白了,滿臉震驚怔怔的望着鳳宿,“這不是夢。”

“嗯?”

“不是夢。”薛朗艱澀道:“你向釋清尋找複生之術,我才得以重生。”

“你都知道了?”鳳宿震驚道,他深吸一口氣,“對,他當時說可以讓你回到過去,重來一世......”

鳳宿不可置信道:“我當時只是僥幸一試,根本沒有信他所說,沒想到......”他顫抖着擡起手,想要觸摸面前的薛朗,想要确定這個他朝思夜想寤寐思服的人并不是在夢中,而是切切實實的站在他面前。

這不是夢,薛朗真的活着。

然而指尖在即将撫上薛朗的側臉時又頓住了,鳳宿閃電般收回手,裝作無事發生般勉強笑道:“真好,沒想到朕只是睡了一覺,竟到了你這裏來了。”

鳳宿心裏忐忑,如今兩人已經坦明了身份,那麽自己就再也沒法逃避當初對薛朗所做的那些事,只覺得無顏再見薛朗,薛朗還恨自己嗎?

薛朗道:“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

鳳宿幹笑道:“嗯,都好,現在是何年月?你和他……不,和‘我’看起來關系挺不錯?”

薛朗把鳳宿的小心翼翼都看在眼裏,知道鳳宿心中所慮,心裏忽然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只是覺得這樣的鳳宿有些可憐。

薛朗道:“說來話長,不提這些。二王爺現還活着,四公主也沒有死。”

鳳宿這下是切切實實的驚了,登時滿臉激動之色,情急之下拽住了薛朗,“是怎麽回事?他們現在如何了?”

薛朗眼裏帶了溫柔的笑意:“這些一時半會也說不完,如今二王爺出宮建府,阿史那顏如今是突厥可汗,四公主便成了可敦......”

略過那些糟心事不提,薛朗将這些年的變化大致與鳳宿說了下,小半個時辰過去,兩人間的氣氛也不再那麽尴尬,鳳宿聽完過後眼裏帶了些豔羨,嘆道:“真好......”

薛朗問:“四公主遠在匈奴,倒是二王爺還在京城,陛下要見見他嗎?”

鳳宿笑了笑:“不了,不知道我什麽時候會離開這裏,見了恐怕又會心生不舍。”

說畢,鳳宿擡頭看了看天色,唏噓道:“若此刻是我所夢,那麽夢醒之時,便是我離開之時。”

“你說的燈會,我們還去嗎?”鳳宿裝作不經意的問,他笑了笑,“你本來是想和他去的,卻沒想到一夜過去,裏邊芯子就換了個人,如果不去也沒關......”

“去。”薛朗道。

鳳宿一怔,轉而笑了起來,“好。”

過了申時,鳳宿和薛朗出宮,有薛朗在,鳳宿也不用帶随從,宮裏人似乎也早已習慣如常。

日漸黃昏,街上挂滿了燈籠,因為天還未暗,是以所有燈籠均未點亮,行人熙熙攘攘,都是來看燈會的。

街道兩側店鋪林立,其中還有一棟高樓,樓頂懸挂着一盞巨大的飛鳶形孔明燈。

薛朗示意鳳宿看飛鳶,道:“待會這個飛鳶亮起後,街上的燈就會點亮......來。”薛朗拉着鳳宿的手站到視野開闊處,“人多,小心。”

鳳宿心中微顫,“嗯”了一聲,跟着薛朗站在高處。

夜色降臨,鐘聲響起,街邊的百姓忽然攢動起來,朝高樓處看去。

高樓上一名白衣人舉着火把,點燃了飛鳶孔明燈,飛鳶燈登時變得透亮,上面的花紋清晰可見,飛鳶徐徐上升,飛往高空。

與此同時,街邊的花燈也被逐一點亮,整條長街都被各式各樣的花燈裝飾起來,亮如白晝,火樹銀花,絢麗璀璨。

街上頓時更加熱鬧起來,孩童的嬉鬧聲并着路人的笑聲,一副其樂融融的景象。

薛朗忽然開口,“以前的事我都知道了。”

鳳宿心中驀然一沉,薛朗接着道:“我是說我有突厥血脈的事。”

鳳宿:“我......”

薛朗道:“當時突厥和我朝勢如水火,我又與阿史那岱欽是兄弟關系,你召我回京關押是對的,換了任何人,都會這麽做。”

鳳宿嘆道:“我本無意殺你。”

“我知道。”薛朗笑道:“就算你下令殺我,也在情理之中。”

“我已經不再恨你,你也沒有對不起我,過去的我自認付出良多,卻從未諒解過你的難處。所以陛下,我希望你別再覺得因為虧欠我,從而內疚下去。”鳳宿怔然,薛朗接着道:“你沒有虧欠我,我也不想看到你再這樣陰郁下去,因為你是高高在上的陛下,你是皇帝。”

鳳宿萬沒有想到薛朗會說出這麽一席話,眼裏隐有激動之色,無言良久後問:“這是你心中所想?”

薛朗道:“一直沒有釋懷的人是你,陛下。”

鳳宿點點頭,臉上帶着釋然的笑:“好。”

“你方才說以前的事全都知道了,就是指這些?”鳳宿頓了一會,不确定的問。

薛朗面露疑惑:“還有什麽?”

鳳宿懸着的一顆心放了下來,“沒有,就這些。”

薛朗眼裏帶笑,“嗯。”那件事是他虧欠鳳宿,但并不需要在鳳宿面前再提。

長街上人群熙攘,街邊燈火輝煌。

忽然自遙遙天外傳來鐘聲,內侍熟悉的聲音輕輕道:“陛下。”

鳳宿道:“我該醒了。”

薛朗望着鳳宿,笑道:“再會。”

鳳宿笑着颔首,“謝謝你,薛朗。”

眼前一陣白光閃過,世界歸于黑暗。

鳳宿再睜開眼,映入眼簾的便是龍床上精致繁複的帷幔。

內侍站在一側道:“陛下,該上朝了。”

鳳宿坐起身,下意識地望向窗外——

金烏初升,朝陽如錦。

作者有話要說: 元宵節快樂!給大家拜個晚年!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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