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水至清則無魚

水至清則無魚

“這簡直是要逼死我們啊。”周大雙手一攤, 眉間隐含憤恨之色。

林迎也盤腿坐下來，問道：“官府賦稅征得這麽狠，你們都不反抗的嗎？”

周大無奈地搖頭, “反抗了，沒用。”

“每個村子裏最早站出來反對的，都被抓了，要拿錢贖人。”

周二連連點頭, “我大哥的孩子就是。”

“啊, 不是說周哥兒在家養傷嗎？”劉三驚訝道。他眼睛瞪得大大的, 難怪周叔要冒着這麽大的風險偷東西，原來是為了贖人。

“那官吏不讓說。”周大一臉苦澀, 目光從同村的幾個人身上掃過，“你們也不能亂說，萬一在牢裏出事就不好了。”

“這麽黑！”林迎也很驚訝，摸着下巴感慨道。

不過她看向周大的表情還是不善, “那你也不該搶別人的東西。”

周大低着頭認錯，“白天恰好看見你們吃東西, 吃的都是好糕點, 吃不完的還随手賞給車夫。”

他邊說邊撇向站在一旁默不作聲的銀甲和黑甲，“當時我就一時豬油蒙了心, 覺得憑什麽我們活得那麽艱t難, 你們随手分出去的是我們一年到頭都難得吃上的, 難道就因為我們出生就是農戶嗎？”

林迎懂了, 原來前因在這, 若不是對方走上歧路差點偷了她們的東西, 她說不得還得誇一句“王侯将相寧有種乎”呢。

……

聽周大說完，柳聽月眉頭緊皺, 事情的發展比預計的還嚴重。

她們本是打算來通州看看虛報數據是怎麽回事，是否存在壓榨百姓的情形，如果有的話，就找出證據，告誡一番。

但如今還沒抵達通州，就遇到了半夜有人偷東西，現在又發現盜賊竟然是被逼無奈的農戶，而且居然還問出官府濫權力抓人的案子。

牽一發而動全身，通州的情況比她們想象的嚴重。這已經不是懲治一兩個官員的問題了，得查清這一切，并且殺雞儆猴。

而且，剛剛她快速默算了一番，就算是按奏折所謊報的産量來算，這稅賦也不該征收這麽多。

她看向周大：“以前，也是這樣征收稅賦的嗎？”

周大搖頭，“以前雖也要得不少，但只要不是災年，多少能剩下些，大家忍忍也就過去了。”

“今年女帝繼位，聽說又有仙人托夢教了好幾個好法子，大家都當是好事呢，哪知道最後會變成這樣。”周大嘆氣道，臉上的紋路都深了些。

幾個人都沉默了。

柳聽月的目光沉了下去，原來虛報不是為了攀比争功，而是以敬獻女帝為由頭，假借此事進行斂財，本質上還是覺得女帝好忽悠，用高帽子托一托，然後行搜刮民脂民膏之事。

而且在這個過程中，還涉及到濫用職權收押百姓，這樣一來，她們要處理的就不只是貪功冒進的庸官，而是要在這陳腐的官場上狠狠砍上一刀。

朝堂如水，雖說水至清則無魚，但如今這水未免太渾濁了。

柳聽月邊思索邊轉動着手中的紅繩，這裏的情況，要向程芷知會一聲。

一片寂靜中，劉三突然怯生生地問了一句：“你們是不是從京城來的官啊？”

柳聽月和林迎心中一驚，她們這麽容易暴露的嗎？

不過還沒等她們回答，周二就反駁道：“哪有女的當官的，肯定不是！”

劉三不服氣地争辯，“誰說沒有，今年的狀元不就是女的嗎？今年聽說好多高中的舉人都是女子呢。”

周二被嗆了一下，沒争贏，癟了癟嘴，不說話了。

柳聽月順着劉三的話問道：“如果真有京城的官過來，你們願意站出來作證狀告壞官嗎？”

話音剛落，她發現眼前幾人的眼神都變了。

不是一開始的懼怕，也不是剛剛說話時的氣憤，反而是一種焦慮和緊張。

周大突然閉緊了嘴巴，周二也別過頭去，剩下的兩人都低頭看向地面，似乎那裏有什麽特別有趣的東西。

只有劉三一副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小眼睛時不時往旁邊的周大瞟去。

末了，還小心壓低聲音道：“周叔，咱要是站出來，說不定能救周哥兒呢。”

周大卻搖了搖頭，依舊沒有言語。

柳聽月靜靜看着這幾人的反應。

“為什麽不願意？”林迎快人快語道，她邊問邊活動着指關節，一副不回答就要打人的模樣。

好不容易放松下來的幾人又開始發抖了。

周大心一橫，說了實話，“就算有欽差大臣能給我們伸冤，但欽差大臣又不能一直住在這裏，得罪了官吏，欽差大臣一走，那我們怎麽辦？”

林迎看了柳聽月一眼，怎麽辦，她覺得這句話很有道理啊。

不過，她還是說道：“說不定你們站出來，欽差大臣就把壞官除了呢。”

“不可能的。”周二壓低聲音搶白道，“縣令的妹妹是知州大人最寵愛的小妾，往上告沒用。”

“而且，聽說知府大人上面還有京城的大官護着呢。”他的聲音壓得更低了。

“什麽大官？”柳聽月問。

“特別特別大的官。”周二肯定地點頭，其他幾人也跟着附和。

林迎和柳聽月對視一眼，表情都變得更嚴肅了些，沒想到最終還是牽扯到京城。不過想想也合理，敢如此猖狂行事的人怎麽可能沒有一點依仗呢。

接下來，問詢就沒有那麽順利了，他們知道的有關縣令和知州的事并不多，而且很多都是道聽途說的。

……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柳聽月借着林迎的手起身，抖了抖發麻的腿。

看兩人沒有繼續再問的意思，周大趁機請求道：“知道的我們都說了，能放我們回去嗎？”

柳聽月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道：“回去後，你們還是交不上稅賦怎麽辦？贖人的錢又怎麽辦？”

“那就只能賣田了。”周大嘆氣。

“那賣了田以後靠什麽生活呢？攔路打劫嗎？”

幾人臉色都變了，是啊，以後怎麽辦呢。頓時，一張張臉上都爬上頹喪的神色。

場面又陷入一片安靜。

柳聽月的心中湧起一股無力感。以前看電視劇的時候，只覺得當欽差大臣很威風，現在才發現這微服私訪還真沒她們想的那麽簡單。

殺雞儆猴，須得重罰，而重罰，得有有力的證據。

周大的情況必定不是個例，她們要收集一些證據和線索，最好能找到願意出面作證的人。

她看向五人，沉聲說道：“我能放過你們，但有要求。”

“你說，你說。”周大沒想到事情還有轉機，連忙激動道。

……

天亮時，周大把她們帶回了周家村。

為了不打草驚蛇，柳聽月沒有立即去大牢裏救人，只叮囑周大一行人不能洩露今夜之事，五個人連連點頭應是。

她們先去了周大的家裏，出來時，已經換了一副模樣。

兩人都穿着粗布衣裳，頭發也挽成了村婦常見的發髻，這衣裳是周大的婆娘的，洗得很幹淨，但上面都打着補丁。

一番裝扮後，她們看上去不那麽突兀了，像是農家保養得好的小媳婦。

她們準備裝作是另一個村子裏家人被抓的苦主，要找些人一起告狀，為了讓這個說辭更可信，兩個暗衛也沒有步步緊跟，而是潛藏在暗處。

作為在周家村聲望很高的周大的遠方親戚，她們很快就取得了村裏人的信任。

“我家男人也被抓走了。”吳六家的媳婦說道，她伸手比劃了一個數字，“得要這個數才能贖人呢，哪裏籌得到哦。”

“要不，我們一起去告官。”林迎趁機建議道。

誰知一聽到這話，起初還一起抱怨的吳家媳婦，立即變了臉，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沒用的，往上告也沒用，都互相護着呢。”她的表情充滿恐懼，顯然是想到了什麽，“萬一被發現了，會遭罪的。”

柳聽月她們不死心，就去問了幾家。

但幾乎所有人一聽到出面作證，就都不願意了。

林迎一上午憋屈得不輕，這些百姓一提到官府就怕得不行，她們使出渾身解數也才說服了兩個人，其中還有一個是劉三。

當然了，這些閑聊的內容她們也都記下了，都是證據呢。

但這些，還遠遠不夠。

……

另一邊，不遠處的秦家莊子上，珍珠氣呼呼地走進來。

她猛地灌下一杯涼茶，又用力抹去嘴角的水漬，聲音裏充滿氣憤，“小姐，他們簡直欺人太甚！”

“你先喘口氣。”秦如繡安撫道。

待珍珠被熱得通紅的臉慢慢恢複正常，她才開口問道：“官府那邊不給商量？”

珍珠惡狠狠地點頭，“他們說我們是富戶，莊子上今年收成好，自然該多孝敬些。”

“可今年已經交了去年的兩倍了，就算我們是大戶也不能這麽欺負我們嘛！”

她說完，又在心裏狠狠罵了幾句狗官。末了，又擔憂道：“小姐，現在該怎麽辦呀？”

秦如繡的臉上也現出幾分怒色，這也太貪得無厭了！

自之前省試未中回家之後，她便央求娘親讓她管城外的莊子。今年收成好，她可開心了，誰知糧食還沒晾幹入倉庫，就出了這樣的事。

大臨的稅賦何時高到這種程度了，這擺明了就是要好處。

給了，不甘心，不給，柳家之後的生意估計會被針對。

糾結了幾秒後，秦如繡的表情變得堅決，“不給！除了該交的，一分都不多給！”

她可是讀過聖賢書，參加過科舉考試，還過了府試的人，怎麽能主動朝着這些惡官低頭。

做了決定後，秦如繡心中一動，眼睛發亮，“珍珠，要不我們去京城告禦狀吧。”

珍珠只是想咒罵幾句，沒想到小姐短短時間居然做了個這麽大一t個決定，她微張着嘴巴，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過了一會，她才緩過來，“小姐，京城那麽遠，老爺夫人會讓我們去嗎？”

“那也不能讓那狗官如此為非作歹。”秦如繡哼聲道，一會又托着下巴皺眉，“要是，能像戲本子那裏演的那樣，有欽差大臣來微服私訪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