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番外1

番外1

初三轉學前, 明欣并非沒有到過江城。

哪怕是普通的小縣城，學校每年總有一次打着夏令營旗號收錢的省會旅行。

說是夏令營，實際只是夏天的某一個周六周日, 由學校組織, 班主任老師帶隊, 每個學生穿上校服，戴上方便辨認的小黃帽，到省會城市的大學和游樂場裏玩一天。

旅行費用一般要幾百塊, 包一頓午餐和往返的大巴車，學生們以班為單位行動, 當天去, 當天回。

大人都知道, 這種夏令營活動收錢的占比更大, 能學到什麽的概率幾乎為零。但小學生們們是很樂意被哄騙的，比起學習, 他們更願意熱熱鬧鬧地聚在一塊, 和班上的同學玩。

明欣有更多的訴求。她知道爸爸媽媽和弟弟都住在這裏，住在更大的城市。

每年拿到學校發的傳單時, 奶奶會打開家裏鎖住一半電話的鐵盒, 給爸爸撥號。

“欣欣這周六去江城, 你們帶她出去玩玩呀。”

“她和班上的同學去，老師帶隊。”

“她多玩一天，你們就抽周天一天時間, 帶她到處轉轉, 然後把她送回來。”

明欣就趴在桌邊, 聽奶奶和電話那頭的人，爸爸或者媽媽講。

這樣的場景在她五年級時發生過一次, 原本媽媽是答應了的，但等到晚上九點，她又打了一個電話過來，說那天要去開一個很重要的會意。

第二天明欣是腫着眼睛去了學校，奶奶給她穿好校服，系上紅領巾。老人似乎想安慰她，最終只罵了一句：“一天天，不知道多忙。”

她隐秘地期盼着，或許這次能得到好消息。

但奶奶說了幾句，把聽筒伸過來：“媽媽說，她要和你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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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定電話的聽筒連着線，又有線從它的屁股底下伸出來，連着牆。明欣靠在牆邊，小聲道：“喂，媽媽。”

“欣欣呀，”聽筒那頭傳來陌生的聲音，“你周六是不是要到江城來玩。”

明欣捉着聽筒後的線，不停在指尖繞：“我們學校辦夏令營，我和班上的同學一起去。”

女人回神似地“哦哦”兩聲：“那你和同學一起去，一起回呀。你單獨回來很害怕的，下次再來江城玩吧，媽媽接你吃火鍋！”

明欣的嘴唇動了動，她嗫嚅道：“沒有下次了。”

她提醒道：“我已經六年級了，媽媽，我明年上初中。”

身處江城的女人似乎忘記了這點，她尴尬地笑，找補道：“我沒忘，你小升初的長假再來，正好在爸爸媽媽家裏住一個月。”

大人總以為小孩不會思考，于是他們總是用極其敷衍的理由搪塞孩子的要求與提問。

他們總是說：你不懂、對不對、以後。

他們總是覺得有很多以後。

但明欣知道，等到小升初的那個長假，如果奶奶不打電話向他們提起這件事，他們絕對記不起今天的承諾。

不知不覺，她的眼睛模糊了。水做的罩布遮住她的瞳孔。

明欣抽了抽鼻子：“哦。”

或許這聲回答裏的不情願太過明顯，讓她媽媽聽出了端倪。

電話對面的人變得不耐煩起來：“我是你媽，我還能騙你不成。周天你只能多玩一天，什麽都玩不到還要着急趕路。放假過來多好，我們收拾一個房間給你，你還能帶弟弟一起玩……”

“都是騙人的！”明欣大喊。

她抓着電話，假裝自己是拽住媽媽的耳朵喊：“你寒假的時候也是這麽說的，你每次都這麽說！”

說完，她把電話一摔，紅色的聽筒像一根紅色的茄子，綴在桌邊，晃晃蕩蕩。

明欣跑進卧室，把門反鎖，往床上一撲。

沒多久，她聽到奶奶在門外敲門：“欣欣，出來吃飯。”

她把枕頭蓋在頭上，假裝自己沒有聽到。

奶奶又說：“長假讓小龍的爸爸送你去江城，好不好t？”

小龍是隔壁鄰居家的男孩，比明欣小兩歲。明欣賭氣道：“我不去了，周六我也不去了，我去找老師，把錢要回來！”

“這怎麽行呢，”奶奶說，“你要和同學玩的，把門打開，奶奶給你收拾行李。”

門外是窸窸窣窣的聲音，紙張在蒼老粗糙的手指間翻動。

“奶奶給你五十塊錢，你去江城買點東西玩。”

明欣打開門：“我不要錢。”

她一進門，一張五十的鈔票塞進她的校服口袋裏。

“奶奶要玩，你買回來給奶奶玩。”她抓着明欣的肩膀，像一只老邁的鵝，蹒跚地将明欣推到餐桌邊，“放長假我們自己去江城玩，奶奶出錢讓小龍爸爸送我們過去，叫上小龍玩。”

明欣賭氣道：“不找爸媽，我們自己玩。”

奶奶就哄：“不找就不找，反正他們沒時間，奶奶有錢，奶奶帶欣欣玩。”

奶奶說話一向是算數的，她說一口唾沫一個釘，當人說話不能食言。

明欣這才高興一點，她吃完飯，和奶奶收拾出來一個背包，裏面裝着錢和水壺，還有一部小靈通。

沒有衣服和鞋襪，收拾來收拾去就這麽點東西。

她不是江城的居民，她是江城的客人，客人拿不了多少行李。

第二天早上她醒得格外早，奶奶不在家，應該是出去買菜了。

明欣燒了一壺水，路過客廳，紅色的固定電話有一半鎖在鐵盒裏。奶奶害怕打電話要出話費，所以把有按鍵的那邊鎖住了，只留下聽筒接電話。

明欣盯着鐵盒看了一會兒。她跑到窗邊往外瞅，視野裏沒有人，于是她又跑進奶奶的卧室，搬了凳子墊腳，在櫃子上面摸到鑰匙。

她打開鎖住按鍵的鐵盒，有些緊張地按下號碼。

按鍵的響聲回蕩在房間裏，像一首滑稽的開場曲。

最後一個按鍵落下，明欣等了很久，發現自己沒按撥號鍵。于是她重按一遍，凝神等待。

鈴聲響着，讓她感到害怕，她一邊抓着聽筒，一邊探頭看奶奶有沒有回來。

她覺得自己的心髒跳得很快，可能是沒吃早飯，她想吐，又吐不出東西。

在她決定挂斷電話的前一秒，有人接通：“喂，媽，什麽事啊？”

明欣剛要開口，又聽到這邊的聲音說：“我們真的很忙，沒空去接欣欣。欣欣就先留在你那兒吧，等她上了初中，我們再把她接到江城念書。”

女人自顧自地說話，一點沒發現這頭的沉默。

明欣隐隐約約聽到一個男孩的聲音，他吵着要看動畫片。

女人的聲音離遠了一點，也變得模糊：“你等會兒，媽媽打完電話幫你調。”

她的聲音湊近了一點：“我還有事，你照顧好自己和欣欣，有事給我們打電話啊。”

“端午我和明耀就不回老家了，明耀給你們買了粽子寄回去。我們跟越越就在江城過。”

電話啪一下挂斷，從頭到尾，她都沒聽出來撥電話的人不是自己的婆婆。

有時候，人的懂事只在一瞬間。

等到未來，明欣回顧自己的成長，她一定會說，她就是在這一刻意識到，自己和奶奶在另外一家三口眼中不過是無足輕重的組成部分。

媽媽和爸爸的家不是她的，明欣的家裏只有她和奶奶。她的家不在江城。

她放回聽筒，鎖上鐵盒，搬凳子把鑰匙放回原位，在客廳坐着等奶奶回來。

和去年一樣，奶奶買了包子和豆漿回家。她們吃了早飯，小龍的爸爸送她和小龍去學校。

她穿着校服，戴着紅領巾和小黃帽，背着空蕩蕩的書包坐上學校租來的大巴車。

大巴車開了三個小時，跨過江，明欣和其他所有游客一樣，以客人的身份走進江城。

大巴車停在游樂園外面，等待從車流中彙入停車場。車上鬧哄哄的，盡是孩子們的笑聲。明欣的同桌在和別人說話，笑歪在明欣身上。

小女孩想起來，問明欣：“欣欣，你家是不是在江城啊？”

“不是啊。”明欣坦然道，“我弟住江城，我又不和我弟住一塊。”

她懶得和同桌解釋其中的糾葛，把臉扭到一邊，去看車窗外的風景。

另一邊的車道沒有車，只有一輛很亮很新的黑車開進來。明欣不認識車标，不知道那輛車的價值。

她看着車門打開，車上跳下來一個男孩。

男孩的年齡看上去和她差不多，也許比她小點。明欣穿着松松垮垮的校服，而男孩穿着精致的襯衫和背帶短褲，像電視上出演廣告的小演員。

他一下車就又蹦又跳，拉着另一個年長的男生鑽出來，就要往游樂園沖。

黑車的車窗降下來，駕駛座上的中年男人對他們說了幾句，指向明欣所在的車流，學校租來的破舊大巴如此顯眼。男人嫌棄地皺眉，擺擺手。

穿背帶短褲的男孩拽着哥哥的手，撒嬌幾句。見爸爸還是不同意，他撇着嘴往車上爬。

男人對着笑着說話，似乎是承諾了什麽。男孩轉臉又開心起來，高高興興地上車關門。

他的快樂隔着遙遠的距離，傳到明欣身上，構成了她對江城小孩的最初印象。

她收回目光，抱着書包坐在漏出海綿的座位裏，等大巴車司機發揮技術擠進停車場。

那時誰都不知道未來會發生的事，明欣也早就忘了，她曾經羨慕過程雲谏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