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鬧劇
鬧劇
難怪。
顧連翹曾想過,謝清輝不是愚孝的性子,怎麽偏偏答應了謝老夫人提的親事。
說來可笑,顧連翹之前還在幻想是不是謝清輝也對她有一點喜歡的。
要不然謝清輝從前為何對她那般好?
她雖然家世不好,不會烹茶、念詩,不會像貴族家的小姐一樣溫柔精致,但她總有優點的。
她認為,她就像是紮堆在一衆雍容華貴的牡丹花中的狗尾巴草,雖然廉價質樸,但總有可愛的一面。
說不準,謝公子就是喜歡她這種來自山村裏,質樸的模樣。
但如今的情形,不論是轉手送給別人的鞋,還是他們說得話。
她沒辦法再欺騙自己,他們的婚事只是一次避禍的由頭。
顧連翹有些難過,傷心之外還滿是尴尬,之前她在家是怎麽跟他們說的。
尤其是沈從舟在這,他看完了這場鬧劇的始終。
她絕對不能在他面前掉眼淚,此時此景她站在這兒本就顯得滑稽,要是再不管不顧哭鬧起來,那真是可悲可笑了。
沈從舟看着她眼眶一團紅,心底嗤笑一聲,面上卻不顯,伸手想要拍拍她的肩安撫她。
沒想到,她很快眨了眨眼,把眼淚都憋回去,然後強裝鎮定道:“你都看見了?”
沈從舟沉頓了頓:“你別難過,我瞧那謝清輝除了臉長得好些、家世好些,也沒什麽好的...”
顧連翹擡眼,說:“是啊,可從舟,你告訴我,我娘病得這般重,好不容易有戶有錢人家願意娶我,願意讓我娘用上好藥、好銀炭,你說我真不要這樁婚事了,又該怎麽辦?”
沈從舟沉默了。
他是大夫,自是知道痨病費錢費力,普通人家得了這病折騰人不說,能熬個三年五載也算老天開眼了。
他自小被顧老爺抱回來,眼睜睜地看着顧家頹敗。
這些年,他賺錢不多,花銷卻不少,并不能幫襯顧連翹娘倆許多。顧連翹為了她娘的病,家産賣得賣、抵得抵,剩下的也不多了。
若此時真跟謝家鬧翻了,對她們只有壞處沒有好處。
可沈從舟看到顧連翹在謝家人面前伏低做小,心底翻湧而起的黑暗幾乎将他淹沒,甚至在看到顧連翹難受的模樣都選擇冷眼旁觀,覺得她活該。
**
後面的話,顧連翹便沒再聽了。
她跟沈從舟自垂花門便分開。顧連翹是今日的主公人,自然得梳妝打扮,等一切都是拾掇好了,她上身着大朵芙蓉翠綠煙紗碧霞羅對襟,下裙是粉色水仙散花百褶裙。低垂發髻斜插碧玉鑲珍珠步搖,兩縷漆發自脖頸後束到胸前,整個人看上去明亮又漂亮。
“真好看!”丫鬟對着銅鏡由衷地感慨道。
顧連翹也從未見過自己這般模樣,有些不自在地碰了碰頭頂的簪子。丫鬟嘴快道:“顧小姐等會行路說話都得注意,這根簪子是皇後之前賞下來的,值三百金呢!弄壞了你可賠不起!”
顧連翹楞了一下,收回自己的手。
屋外熱熱鬧鬧的,可她卻沒有了過生日的喜悅。甚至她低頭看着色澤光滑、織紋繁複的衣袖時,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自己生有凍瘡的手往袖口藏了藏。
娘說,她們窮苦人家的孩子,哪怕模樣生得再标志,看上去再像大戶人家出來的孩子,但手一拿出來便露了怯。
家裏只剩她和顧夫人兩個人,她不僅對外得讨生活,對內還得過生活。
日子過得忙碌又困苦,做那麽多活兒,哪有那麽多時間去保養那雙手?
所以哪怕這兩個月,她在謝府過得再舒坦,這雙粗糙、滿是瘡痍的手還是告訴她,她和謝清輝、和謝家其實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
生辰宴很快就開始了,謝清輝縱使不喜她,但面子還是給她給足了。
謝老夫人借這場生辰宴來告知世家貴族,謝清輝未來的妻子。謝清輝自然也全程微笑地招待往來的賓客。
只是那笑容多少有些勉強。
王靜姝和謝清輝之妹謝琳琅站在檐廊下看着一對璧人,王靜姝掐酸道:“今日倒是讓她把風頭給出盡了,一個鄉野村姑,竟然還能當上你們家的宗婦,之前我聽宮中傳言說皇後和太子失寵,以為這事兒是假,如今看來倒是你們家自貶身份。”
謝琳琅對這個準嫂子自然喜歡不到哪去,但也聽不得旁人這麽諷刺,怼道:“你懂什麽,我們謝家已經走到了烈火烹油的地步,我爺爺生前官拜大司馬大将軍,死後陵墓修在皇上陵宮的右側,我姑姑是掌管鳳印的皇後,表哥是掌管百官的太子。如此的風頭無倆,若再娶一個門第高的女子,你且看皇上會待我們如何?倒不如借此救命之恩求娶低戶之女,明哲保身。”
王靜姝自知口直心快,說錯了話,剛要賠不是,便聽到謝琳琅嗆到:“我知道你是嫉妒她,以為沒她沒那件事,你便能當我嫂子。”她冷笑一聲,睥睨着王靜姝道:“就你這般模樣性情,給我哥提鞋都不t配!”
說完就拂袖而去。
王靜姝自诩豪門貴女,哪受過這般委屈。在謝琳琅離去時,她惱怒地踹翻石階上擺放的盆栽花束,惡狠狠道:“你且蹦跶,看還能蹦跶幾天?誰人不知如今皇宮裏當寵的是姚貴妃,若不是皇上念及大将軍舊情,早就把你們謝家母子掃出宮門!”
**
顧連翹一連見了不少人,謝清輝一一給她介紹着名字,過目的時間,顧連翹哪能都記下來,只能微笑示人。
可每一個見過她的賓客,都像打量貨物一樣瞧着她,然後大大咧咧地低頭交耳道:
“這就是那個村姑吧?這模樣看起來不像啊?”
“若模樣差了,謝清輝會要?”
“這種家世,能攀上這麽一樁親事,怕是使了不少手段吧?”
“這還用說,你想想,謝老夫人上香時突然病倒,就是這位姑娘舍藥相救的呢,我看如今巫蠱橫行,說不準就是她背地裏害的謝老夫人生病!”
無數惡意的揣度和竊竊私語讓顧連翹連假笑的弧度都維持不了。直到看到她娘站在一旁,欣慰地看着她跟謝清輝。
她便忍下委屈,維持着體面。
謝清輝把一切都掃在眼底,最終涼薄的目光落在她通紅的眼眶上。
哪怕這般被人議論、指指點點,也要把這來之不易的富貴緊緊攥在手裏。
就這麽舍不得麽?
賓客迎盡,謝府正要關門,只見外面有一陣喧嘩且沙啞的公鴨嗓道:“等一下!等一下!”
侍從們不明所以,厚重的門扉被人從外大剌剌地推開。
那人穿着一身破爛、肮脹,散發着臭味的衣服,見到顧連翹和她娘後,森森一笑露出滿黃褐色的牙齒。
顧連翹慌了神,顧母陡然變了臉色,不顧形象地邊跑邊叫道:“把門關上!把門關上!”
侍從聞言,這要逐出不速之客,那破爛戶卻往地上一躺:“你們要我走我就走?”說着又爬起來篩坐,指着顧連翹和她娘道:“顧家母女,這可是你們不地道,當年顧老爺一副水藥把我爹給送走,我看在顧老爺心善的份上才沒去打官司讓你們還命,只拿你們一些錢罷了。你們倒好,這麽些年躲着我!”
說着又看着謝府的雕梁畫棟,伸手去摸石壁上的浮雕,猥瑣笑道:“如今吃好喝好,倒是把我給忘了!”
顧連翹一身冷汗,她不敢去看謝清輝是什麽表情,不敢想謝清輝在內心是如何鄙夷她的。
她恨不得想用盡全身力氣把這潑皮給拖出去,然後閉目塞聽地想要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過。
可她還沒邁上前一步,就被謝清輝握住手。
顧母最怕自己的女兒婚事被毀。
身邊那麽多丫鬟婆子都沒攔住她,她像失心瘋一樣,不顧衆人的阻攔,用盡力氣想要把李老七給拖出去。
李老七就地打滾:“你讓我走我就走?豈不是全了你們的心願?”
顧夫人幾乎氣得肝腸寸斷:“我明明給了你銀子,你為何還要這樣?”
“我爹的命就值這些銀子?”李老七嗆道。
這些年顧家一直飽受這潑皮的折磨,顧老爺一時心善卻換得這般結局。顧夫人輾轉床榻時,怄得心腸寸斷。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她的女兒終于有一門好親事了,這無賴又來攪亂這一切。
恍惚中,顧夫人已經分不清現實和過去,一會看到顧老爺躺在黑漆斑駁的舊床上斷了氣,一會兒看到顧府被人搶砸,她跟女兒只能灰溜溜地收拾東西遠走,她還看到顧連翹年幼的身子擔起家裏的重任。
皮膚被烈日曬得通紅蛻皮,手掌被冰水凍有傷瘡,幸苦勞作一日有一日,頭上連跟素銀簪子都舍不得買...
如今馬上眼瞅着一切都開始變好了,可就要被這個潑皮無賴給毀了!
顧夫人罵不解氣,撕沒力氣,最後拼勁了最後一口氣,張口咬在李老七黑黝肮髒的脖頸上。
來謝府道賀的賓客,誰人恨不得飲無根水,吃|精細糧,什麽時候看到此般荒誕的場景。議論紛紛之餘又看哄笑作亂。
原來她們低門小戶為了維護一樁“好親事”,既然能無所不用其極!
當真是開了眼界!
顧連翹如當頭一棒,旁人的嬉笑嘲弄幾乎将她淹沒,她娘的醜态落在這些豪門貴族人的眼底是茶餘飯後最好的調侃事跡,沒一個人去拉開他們。
顧連翹孤零零地站在那,淚流滿面,雙腳如同踩在泥濘裏,沉悶的氛圍幾乎把她整個人給撕碎!
顧連翹緩過勁兒來,準備上前去護住自己已經瘋癫了的母親,卻聽見謝清輝開口道:“謝家養你們這些護衛是吃幹飯的嗎?”
護衛将李老七扼住,“你們要幹什麽,我要告官!”話音剛落,便聽到“咔”的一聲,在他驚恐的眼神中,他的下巴被卸了下來。
顧連翹終于攬住顧夫人,可顧夫人已經珠釵盡散,臉上淚痕遍布,她哆哆嗦嗦又撕心裂肺道:“連翹!他要毀你的幸福!你好不容易得了這麽個機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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