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章

第 37 章

驟雨狂亂地下過後, 連屋內都是外面泥土合着草汁的腥味兒。

師知苧睜着泛紅的眼,一眼不眨地盯着上方的床幔。

紗幔上繡着一串串淩霄花,似是要将人卷在裏面, 然後紮根汲取周身的養分而亡。

立屏外穿衣的窸窣聲随着一聲革帶扣緊的碰撞, 不消頃刻便打踅從簾子裏出來。

他凝視躺在榻上失魂落魄的女子, 上前一步她便轉過眼, 惡狠地抓起一側的軟枕扔過去。

顧蘊光沒有接,任由砸在臉上。

師知苧下颚微仰, 淩亂的長發敷在臉上似有落魄卻不顯狼狽, 神色冷嘲的與他對視。

顧蘊光垂下眼, 拾起滾落在腳邊的軟枕, 還沒有碰上便響起她沙啞的聲音, 平靜得似從未有過失控的歇斯底裏。

“顧蘊光, 通過我折辱到秦照了嗎?很痛快對嗎?”

不知從何時起, 顧蘊光發覺自己并不喜歡從她口中聽見秦照的名字,像是無時無刻都在提醒他,她對秦照付出過真情, 若非為了幫秦照她也不會來梁風關,與他也不會相識。

或許那日他回京截道攔下秦照會遇上她, 但只會瞥過一眼,當她是個可有可無的陌生人。

他未曾回答她的話, 神色淡淡地拾起地上的軟枕, 放在她的腳邊,“并未想過,與他沒有任何關系。”

颀長的暗影擋住她眼前的光, 看不見他說這句話時臉上的情緒。

師知苧低頭,古怪地笑了兩聲, “怎麽會沒有關系,我與他相愛多年,他那日都願意為了我與寧王妃和離,折辱我便是戳他的心……”

話還沒有說完她的下巴便被猛地擡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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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神色似陳舊的墨漬蒙上看不清的灰,鉗住下巴,氣息失控僅有一瞬間便恢複如常。

顧蘊光冷笑:“你當他真的就是為了你與魏紅纓和離嗎?不過是用完後為了擺脫她,今日他能為了你說放棄魏紅纓,來日便能為了旁人放棄你。”

說完便松開了手,他的目光掃過她的臉,腔調微冷:“師知苧不用在我身上試探什麽,你們的那點情愛根本就不值得令人看一眼。”

師知苧無力地伏在枕t上,掀眸盯着他的臉,仔細辨別他露出來的情緒,但卻只看見了情愛的輕蔑、不屑。

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會有心。

她沒有意外,冷嘲地垂下眼睫。

顧蘊光沒再看她,轉身漸行漸遠地離去。

推開門,關上,懶散低語聲。

待他走了很久後,師知苧撐着身子從榻上爬起來,足尖甫一落地,便如同踏上會跌落萬丈深淵的缥缈空洞。

她雙膝一軟,無力地跌落在地上,低頭輕喘幾聲,清冷的面上帶着漠然。

坐了良久,直到她感受到冷涼感才哆嗦着撐起來,将散落在地上的衣裙拾起來,面無表情的一件件套上。

勉強穿上後,她跌跌撞撞地走至門口,用手一拉卻發現門從外被鎖了。

師知苧神色一頓,唇微抿,掌心拍打着門,嗓音微啞地喚人:“開門。”

門口守着的侍衛很快便應道:“侯爺吩咐在他沒有回來之前,姑娘暫時不能出此屋。”

師知苧拍門的手僵住,須臾惡狠地盯着門上的紋路。

可無論她看多久都不會有人打開這扇門。

她的頭抵在門上,身子無力地滑落,嘴角扯出笑。

不久前她竟然會因為顧蘊光帶自己去過道觀,求過姻緣,便以為他或許對她有過一星半點的情,可實際他只是将她當成可有可無的玩物。

可笑。

真是從未有如此可笑過。

……

黃門庭今日正舉行着文人宴,寧王為首,邀天下諸有學問者積聚,吟詩作句,談古論今。

黃花垂吊,瓜果矮垂,雨後空晴清醒,難得的好時日。

此地位于長寧街繁榮之地,黃門庭是天下有識之士聚集之地,故而裝潢華貴,彩繪裝飾,高樓聳立,精巧豪華,與對面矮壓壓的雜亂濕巷子不同,似是割裂成兩處地界。

一面是玉樓金閣,一面是民生疾苦。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①。”白裳青年靠在窗扉上,眼神憐憫地觑看不遠處濕巷。

裏面有不少相互依偎在一道的流民。

昆山戰亂,這些皆是從那處流落過來的,天子腳下繁華之都尚且如此,更遑論是京都之外。

而朝廷似是想掩蓋雙眸,捂住口鼻,所以将這些難民一窩蜂地堆進那髒亂的巷子。

寧王坐在最裏側,聽見他的話,道:“伯岐心有民苦,本王心中亦是如此。“

謝岐宴轉身凝望裏面的寧王:“某曾經周游昭陽,所見皆是繁榮,是以河清海晏,爾後出洛河京才得以見得,山河欲傾之勢被包在奢靡繁華之地。”

帝王想要遮眼只見繁華時,天下臣子皆會配合。

謝岐宴擺首而言:“如此拔雪尋春,燒燈續晝,大慶……”遲早要大廈将傾。

突然門口響起碰撞聲,還有其男子懶散的腔調,帶着微醉的惺忪。

裏面兩人還未曾反應,門突然被從外面踹開。

手提着酒壺的顧蘊光腳下不穩地倚在門框上,泛着醉意微紅的眸半耷着掀開,上下觑着屋裏兩人。

兩人都不曾料到會被人這樣光明正大地闖進來。

看見顧蘊光的一瞬間,寧王的臉色并稱不上好,望着他身後因看熱鬧而聚集在一起的人人,表情更是沉墨滴水。

反觀謝岐宴溫潤如常,靠在窗扉上看着突兀而來的人。

顧蘊光視線落在面色難看的寧王身上,小弧度地上下擡了擡,似是認出來般的定格,頭微歪,那股子頹廢的懶從骨子裏透出來。

“溫書原來你藏在此處啊,我說怎的找不到你。”他對着寧王莞爾,眸光潋滟,風流意盡顯。

宋溫書死了很多年。

聽見這名字,謝岐宴下意識将視線轉至一旁的寧王,果真見他臉上最後一絲神情都消失。

“顧侯爺,酒醉得不輕還是勿要在外逗留。”寧王壓着心中情緒,腔調微涼,放在膝上的手緊握。

“酒醉?”顧蘊光眨了眨泛桃粉醉意的眸,醉玉頹的面上浮現一絲惑意,殷紅的嘴角輕翹。

他提着酒壺大剌剌地往裏面走去,腳步穩健絲毫沒有發方才的醉态。

寧王察覺他的來者不善,倏地站起身想喚人來攔,然對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拉着他的發冠灌倒在地。

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時,顧蘊光手中提着的酒壺已經猛地砸向了寧王。

寧王被砸得兩眼一片猩紅,意識短暫消散,待到回神時隐約聽見他在問。

“搶來的東西用得可好?”

這句話似是點燃寧王心中的線,倏的一下抓住按着自己頭的顧蘊光,斯文面皮被扯破,露出裏面腐爛的黑。

“顧蘊光,你發什麽瘋。”

顧蘊光垂着眸,嘴角含笑,眸中是空的,腔調肆意:“我問你呢,搶來的東西好用嗎?”

寧王聽出他話中的意思,臉沉如水,再也忍不住伸手朝他襲去。

但他到底比不過在軍中十年的顧蘊光,最後被他一腳踩在腳下,死死的不能動彈。

顧蘊光一手扶着頭上搖搖欲墜的金冠,轉眄至謝岐宴身上,莞爾道:“不關門嗎?”

事發突然,謝岐宴最先反應過來将大敞的門命人關上,然後上前去拉兩人。

顧蘊光作勢懶散地倒在軟椅上,修長的長腿交疊,半阖着醉意闌珊的眸,渾身都透着已醉得不輕的氣息。

寧王被扶起來,臉上還印着腳印,含怒地盯着對面大膽肆意又狷狂顧蘊光。

若非被謝岐宴攔住,他險一口氣咽不下。

寧王咬牙咽下恨怒,被人扶在一旁,按着尚在流血的額,寒聲道:“顧蘊光,今日之事鬧到聖人面前,誰也保不了你。”

“哦,是嗎?”顧蘊光頭微歪,對着他無辜一笑,裏面卻含着戾氣:“不如試試。”

他将目光乜斜地轉至一旁的謝岐宴身上,淺言地道:“誰保不了誰?”

謝岐宴娶的是安悅郡主,是太子身邊的人,而眼下卻在私下與寧王相會,此事倒可用私交掠過,但方才破門而入時那湮滅于口的私議之言,半截落在衆人耳中。

寧王面色難看地望着對面的人。

他的确不敢鬧至聖人面前,這樣宋溫書的事定會再次被掀起波瀾,如此一來他這麽多年所做的都白費了。

室內阒寂。

謝岐宴神色溫和地望向顧蘊光道:“不知今日顧侯爺來此是為何事?”

“恰好路過,困了,尋個地兒小憩。”顧蘊光半阖着眸,颀長的身子蜷縮在鋪滿雪白毛毯的椅上,似是真醉得不輕。

這樣無賴之言,饒是脾性好的謝岐宴,都忍不住在臉上浮起幾分無言。

這找茬行為,怎可能是輕飄飄的一句恰好路過。

但他又觀搖椅上的青年正将側頭深陷雪白中,深邃的輪廓半隐,雙眸阖上似方才的打鬥不曾存在,真是醉後無處可去而尋個地方小憩。

寧王捂着還滴着血的額,死盯着鸠占鵲巢的顧蘊光。

俊美的青年躺着的搖椅前後晃動,發出啪嗒的碰撞音,玄色如綢的衣擺垂落在地上,劃過細微的窸窣聲。

良久,寧王冷笑地站起身道:“如此,此處便留給顧侯爺。”

說罷寧王站起身,擡步朝着外面行去,謝岐宴緊随其後。

兩人将踏出門口,便聽見裏面傳來含有倦意的輕言呢喃。

“今日端午,回去的路上請好法師,別被誰拉着一起下去了。”

宋溫書當年死于端午。

寧王面色微變,捏緊的手青筋虬起,腳步頓了許久才重新擡起往前離去。

門扉被風吹得咯吱作響,外面的熱鬧早已經被清除,傳不進裏面安靜躺着似沉睡之人的耳中。

屋內煮茶的水霧上升,爐子翻滾出咕嚕的聲音。

過了許久,顧蘊光掀開泛着一絲血紅的眸,懶撐起身,踱步至窗扉,目光落在不遠處狹窄巷子裏的那些人身上。

他歪頭懶倚着,冷瘦的指尖輕叩着窗扉,眸中蕩着似笑未笑的譏诮。

“嘴裏民間八苦難忍,卻卧瓊樓暢道苦論,可笑。”

一向肆意的顧侯爺在黃門庭嚣張地醉打親王,此事很快便傳至宮中。

是夜。

聖人急招兩人入宮,但聖人對顧蘊光從來都是重拿輕放,尤其聽他說今日是端午,更是輕飄飄地罰了半年俸祿。

聖人轉頭又尋着由頭将寧王呵斥一頓。

其言甚重,道寧王與謝氏勾結意欲何為,意為篡奪天下?

寧王俯身聽訓。

待兩人從宮中出來時,兩人表情各不相同。

兩人一前一後地行至宮門口t。

寧王的腳步驟然停下,望着前方的顧蘊光,突然道:“所以,現在你就搶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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