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芭蕾

芭蕾

裴厭這兩句話, 頗有四兩撥千斤之意。

一下子話頭調轉，壓力又落回到宋昕含身上。

他情緒很淡，但渾身上下都寫滿了“生人勿近”。

衆目睽睽之下, 宋昕含強作鎮定。

她裝作滿不在乎地樣子回：“作為文娛委員, 我當然會以身作則。”她慢條斯理地撩了撩頭發, 又款聲道, “只是，溫同學有特長的話, 那就更要積極一點哦。”

說完這話, 她臉上還帶着一個看似真誠的笑。

語勢卻咄咄逼人, 分明是有意為之。

溫厘知不明白為什麽宋昕含會對她有如此的惡意。但這世界上，本來就有很多東西是無解的。更何況是“人性”這種尤為複雜的東西。

不過，溫厘知并不打算退讓，她看着她, 一字一頓道：“好啊。”

宋昕含眉心跳了一下。她倒不是真想讓溫厘知參加這什麽藝術周比賽。上個周末, 她去班主任陳夏瑜那遞補拖欠的餐費時, 恰好看見了溫厘知的個人轉學資料。

那份資料上, 寫滿了溫厘知從小到大、如數家珍的獲獎記錄。在學業上的獲獎記錄下面, 宋昕含看見了溫厘知在芭蕾舞方面的成就。

溫厘知, 妥妥就是一個別人家的優秀孩子模樣。她來自繁華的大都市, 她是天之驕子，和她們這群偏僻海島上的原住民不同。

而自己呢？

如果非要用一個詞來概括自己的話，宋昕含想，那一定是“乏善可陳”。

她知道自己并不好看，成績也不好, 能考上絡繹中學，完全走的是體育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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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爸媽離婚很早, 她被判給她爸宋志明。宋志明愛抽煙，愛賭，三天兩頭不着家。沒什麽錢就算了，脾氣還特別不好，她性子随她爸，脾氣也是如出一轍的不好。

她渾身帶刺，為了生存下去，還要努力僞裝成一抔嬌軟的月季。

她什麽也沒有。高傲是裝的，不在乎也是裝的。

她學着化妝，慢慢變得好看。沒有錢去學跳舞，就去舞社兼職，課餘時間自學跳舞。她學跳舞其實很有天賦。後來在當地也參加過一些業餘的比賽，在飛鳥島這個小地方，也曾展露過頭角。

更有甚者，見過她跳舞的樣子後對她展開了瘋狂的追求。被人叫做“瘋狗”的譚駿就是其中之一。

她享受被簇擁的目光，樂在其中無法自拔。卻又害怕時刻被拽入泥潭，怕被衆人看見她光鮮的外表下，是滿目空洞的瘡痍。

所以，在她看見溫厘知經受過專業且系統的芭蕾舞訓練時，第一反應就是豔羨。她好想看看溫厘知起舞的樣子，究竟會是什麽樣？

很小的時候，她特別特別想學芭蕾。那個時候，電視上有個專門的跳舞頻道，每天晚上九點會準時播放芭蕾舞比賽。小小年紀的她，個子屁大點，卻每天都乖乖地、準時準點地守在電視機前收看節目。

大大的眼睛裏全是熱愛與渴望。

她好想……也好想和她們一樣能跳舞。

于是她指着電視機問宋志明：“爸，你能送我去跳舞嗎？”

宋志明躺在破爛的沙發裏，悠長地打了個酒嗝，他喝了很多酒，面色酲紅，他皺了皺眉，脫口道：“你爹沒錢。”

宋昕含卻沒有放棄，而是執着道：“沒有錢的話，爸，我自己攢錢，可以嗎？”

酒鬼宋志明敷衍地說了個“行啊”，轉頭就躺在破沙發裏睡熟了。

宋昕含記住了他的“承諾”。

宋志明的一句無心之言，固執的宋昕含卻當真了好幾年。

從那個時候起，她就開始慢慢攢錢。

她不坐公交車了，寧願每天多走半個小時的路程，省下一塊錢。又利用不上學的日子t，撿瓶子，撿紙板，一分錢一分錢地攢，在那個自尊愛美的年紀，宋昕含卻每天都把自己搞得髒兮兮的。但她樂在其中。

因為只要攢夠了錢，她也能像電視機上的小公主一樣，跳舞。

她也會有水晶鞋。會有亮閃閃的裙子。她會被化妝師化上漂亮的妝容。在鎂光燈的照射下，翩然起舞。

這也是她後來瘋狂化妝的起源。

誰也沒想到，有一天，宋昕含真的會攢夠一大筆錢出現在宋志明面前。

那一天是周五，出門上學前，她眼睛亮晶晶的，鄭重其事地把一小沓疊的整整齊齊的紙幣遞給宋志明。

宋志明原本還沒醒過酒來，但在看見錢的那一秒瞬間清醒過來。他一把拿過錢，手指沾了沾口水飛速點錢：“小兔崽子你哪來的錢？”

宋昕含誠實道：“爸，是我自己攢的。”

宋志明點好錢，露出久違的笑：“含含長大了，還知道孝敬你老子了。”

宋昕含聽出宋志明話裏的不對勁，立刻搖頭否認道：“不是的，爸，你忘記你答應我的事情了嗎？”

宋志明“啊對”了一聲，方才恍然大悟般，摸了摸宋昕含的頭：“這事哪能忘呢！你放心，爸做事你放心，我說一不二！”

事實上，宋志明壓根不記得他到底答應過宋昕含什麽了。他這人向來不靠譜，說話做事沒個底線。

可宋昕含卻傻傻地信了。那天她開開心心上學去，以為過不了多久她就可以去學跳舞。

那一天她特別高興，平時不多話的她，也和身邊的小朋友搭起話來：“你知道嗎？我要去學跳舞了。”

“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

“你會上電視嗎？”

“當然會。”

“哇！含含你要當大明星嗎？”

“對。我會變成大明星的！”

那一天放學回家的路上，她的腳步都是輕快的。因為她知道她很快就可以去學跳舞了。

推開家門的一剎那，是一股沖天的酒氣，酒氣退散後，她聞到噴香的食物味道。她爸宋志明坐在餐桌旁磕花生米，一口花生米一口酒，惬意的很。

眼見宋昕含回家了，他又打了個酒嗝，擤了擤酒糟鼻：“喲含含回來了，快來吃飯。看你爹給你買了啥好吃的。”

他邊砸吧嘴邊解開一個塑料袋。

宋昕含湊上去看，袋子裏面居然裝着一只烤鴨。

她被食物的香氣晃得頭暈，咽了一口口水：“爸，你真好。”

宋志明這時候開始承擔起一個蹩腳的父親角色。也許是這句“你真好”起了效，他居然破天荒地扯下一只烤鴨腿丢給宋昕含：“來，含含，你現在是長身體的時候，爹把這個鴨腿留給你。”

宋昕含小小的手抓住油膩噴香的烤鴨腿，什麽也來不及多想，脫口而出道：“謝謝爸爸。”

宋志明笑了，看上去居然有幾分慈祥的味道：“跟你爹客氣啥。”下一秒，他扯下另一只鴨腿塞進自己嘴裏。

宋昕含看着油膩的烤鴨腿猛咽口水。

她有點舍不得吃。

印象裏，宋志明很少會給她買好吃的。

但到底是小孩子，很快她就繳械投降。小小的牙齒一口一口咬住鴨腿肉。香酥的油在口腔裏炸開。

她吃的很開心。

但如果，當時的宋昕含要是知道，那個時候，她一口一口吃掉的，正是她未來的舞蹈夢。也許她壓根就不會吃。

宋志明是個畜生。他拿着宋昕含辛辛苦苦攢下的那筆錢，買了酒和花生米，要了份烤鴨，順路還買了幾張無果的彩票，甚至給自己添了一件過冬的厚實棉襖，最後，再将所剩無幾的錢拿去賭博，碰碰運氣。

錢沒多久，就花的一幹二淨。

可宋昕含不知道。她還沉浸在很快就要去學跳舞的夢想裏。她日複一日盤問宋志明：“爸，你什麽時候帶我去？”

每當這時候，宋志明總會想出一萬個理由來搪塞她——

“今天天氣不好，明天再去。”

“這幾天我沒什麽心情，過幾天去。”

“哎呀我腰疼，下個月一定帶你去。”

“都快過年了，明年開春再去。”

……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宋昕含從最初的深信不疑，到開始懷疑，再到知道真相，最後崩潰痛哭、歇斯底裏。

她試圖和宋志明争論。但無賴怎麽會講道理。

宋志明打了她一頓：“烤鴨都吃了你還要老子咋樣？”

她一直哭，她天生性子倔，認死理，她像條狗一樣，咬着宋志明的大腿不放。

宋志明給了她一耳光，用力一腳把她踹開：“跟你媽一個死樣。非要做什麽不切實際的狗屁夢，咱家就這個樣子，你睜開你的狗眼看看清楚！學跳舞，下輩子再說！”

宋昕含哭到最後，只剩嗚咽。她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不再相信宋志明的。

她誰都不想相信。她只能相信自己。

那一段日子，她日子并不好過。

因為之前的小朋友都好奇地來問她：

“含含，你怎麽沒去學跳舞呀？”

“含含，你不是說你要當大明星嗎？”

“含含，你是不是在騙我們呀？”

夠了。宋昕含什麽也不想聽。

她好像看似有很多朋友。但實際上，她總覺得孤獨。她沒辦法和任何人交心。在宋志明這個無賴的言傳身教下，她也逐漸學會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她誰都不羨慕，她只想成為宋昕含。但偶爾又誰都羨慕，她一點也不想成為宋昕含。

比如此刻，她羨慕溫厘知。羨慕她能接受良好的教育，羨慕她與生俱來的美麗，羨慕她能夠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去學她想學的芭蕾，擁有她夢寐以求的、無法觸及的一切。

溫厘知自信又從容，像個乖巧的兔子。她真誠道：“好啊。我願意去試一試。”

宋昕含冷笑一聲。她最看不慣的，就是溫厘知這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溫厘知根本就不懂她們的愁苦，她沒經歷過什麽毒打，仍然葆有天真純潔的心性。

她嘴角輕蔑一勾。她倒也想看看，某些人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