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遺腹子

遺腹子

——“對不起。”

——“不好意思。”

幾乎是同一時間, 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向對方道歉。又在聽到對方的道歉後怔了怔。

“啊。”裴荨驚呼一聲，“你的襯衫髒了。”

陳與低頭去看，自己的襯衫前襟沾上了一小團褐色的污漬, 興許是碰到了剛剛的花篩。

“你的花, 灑了。”陳與說。

“不礙事。我等會可以撿。”裴荨掏出一塊繡帕, 秀手捏住他的襯衫, 捏成一個小小的山丘，她低着頭, 輕輕用手帕去擦上面的污漬。

她雪白的發心昭彰在他的眼前, 身上的桂花香氣直往他鼻息鑽。

兩個人靠的很近。

夏天, 陰天，雨前，潮濕，悶熱。

她聞到陳與身上的煙草氣息。

陳與有點別扭, 啞着嗓子說：“別擦了。”

裴荨卻固執道：“可以擦幹淨的。”繡帕輕輕搓動, 那團細小的污漬果然一點一點淡了。

她笑起來：“好了。”

嘴角有一顆小小的虎牙, 笑起來很溫柔。

Advertisement

那時候的陳與不知道, 後來, 他會那樣喜歡她的這顆虎牙。每次情到濃時, 她的虎牙總是會悄悄弄疼他。

“我要去收花了。今夜有雨。”她說。

“我幫你。”

陳與破天荒地, 第一次萌生出幫助別人的想法。

“不用。不用。”裴荨手腳輕快，一點一點把落下的花穗收好。

她低着頭的模樣分外認真。

“你收這花做什麽？”陳與問。

裴荨：“做糕點。桂花糕。”她擡頭看了他一眼，“我好像沒見過你，你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

裴荨笑：“那你應該沒吃過，我們飛鳥島有三絕, 水仙神女、生蚝，還有一樣, 就是這桂花糕。”

“是沒吃過。”陳與不愛吃什麽糕餅，他不喜歡吃甜的，甜膩的味道總讓他覺得口齒發慌，“我不愛吃甜的。”

正說着，驟雨突然而至。潑瓢般，簌簌打落在桂花花葉上。海島的雨季，總是漫長又轟轟烈烈。

“糟了！”裴荨小心翼翼地将花篩裏的花穗護在懷裏，“我先走了。”她匆匆撂下這一句話。然後就抱着花篩匆匆離去。

她鵝黃色的長裙子在風雨裏一搖一擺。

陳與這才發現，她沒穿鞋子。

白皙光潔的腳背踩在驟雨堆積起來的水窪裏，濺起一朵一朵的水花。

她很快就消失在夾道出口的拐角處。

陳與愣在原地，眉心微跳。

他在雲都，還沒見過這樣的女人。

煩悶。他煙瘾又犯了。

-

是夜。陳與在齊淑雲家歇息。

海島的雨夜，潮濕黏膩。這房間裏還沒空調，只有一盞吱呀吱呀轉的破舊電扇。他沖了個涼，仍覺得燥熱難抵。

一方面是因為溫繡容的婚事。他尊重溫繡容追求愛與自由的權利，但，愛與自由也是要一定的物質基礎的。

另一方面……他想到那個陌生女人……

他又點了一支煙。他咬着煙嘴深吸一口，猩紅的火星向後猛縮。煙霧過肺，一陣舒坦。

……

裴荨把收好的花穗洗淨，晾幹。她削了兩個蘋果，走到裴寧房間門口敲了敲門。

裴寧沒說話，只是擰開了門又踱步回書桌前。他在刷題，明年他就要升高三了，壓力實在大的厲害。

“早點休息，弟。”裴荨沒過多打擾他，放下果盤就走。

“嗯。”裴寧專注題目，也不多話。他性子倔，和溫柔的裴荨一點也不一樣。

裴荨關了門，收拾收拾就去洗澡。

洗好澡以後，她用毛巾仔細地擦着未幹的頭發。她邊擦頭發，邊回了房間。她明天還有課，晚上還得備一會課。她是絡繹中學最年輕的老師，教英語，為人耐心又負責，很受學生喜歡。

她一推開門就覺得不對勁。她還沒開燈呢，對面的房間就漏進了光亮。

按照往常來說，對面這個房間應該沒人住才對。

她心想：咦，奇怪，對面齊阿姨家來客人了麽？

屋子裏悶熱，她走到窗前，打算開一點窗戶。

……

房間裏悶熱。陳與一點也沒有睡意。

電風扇吹來的風是燥熱的，不僅不能帶來涼意，反而只會更加火上澆油。

外面雨下個不停。唯一一點涼爽，來自窗戶外面的夜風。

陳與掐滅煙。走到窗前。

……

又幾乎是同一時間，兩個人打開了窗戶。

夜雨，涼風，花香，同時撲湧而來。

隔着雨夜裏的蔥茏花樹，他們兩個看見了彼此。

——“好巧。”

——“好巧。”

又幾乎是同一時間，兩個人不約而同道。

脫口而出的一瞬間，兩個人又都啞然失笑。

心動的第一征兆。在某個夏季的雨夜不期而至。

……

後來，她給他做了桂花糕。

他那樣一個不愛吃甜食的人，卻瘋狂愛上。

愛，欲，在這個夏天的雨季裏，瘋狂滋長。

他們愛了。

不辭日夜。不分你我。

他踩着桂花枝幹而來。

她為他枉顧禮法。

……

“那你會走嗎？會離開我嗎？”

某個潮濕的雨夜，窗外雨聲綿綿。

身體裏的潮汐還沒退卻，一陣一陣向上翻湧。她縮在他的懷裏，汗液黏膩t在彼此之間。

“我不會。”他抓着她的手指，輕柔地吻她耳後的皮膚。

她面色潮紅，眼睛起了霧。

他們轉換姿勢。

她坐在他身上。一滴歡|愉的眼淚自她眼角淌出，恰好滴在他的眼睛裏。

“哭什麽？我永遠不會離開你。死也要死在你身邊。”

陳與粗粝的大手揩去她眼角的淚。

她飛速捂住他的嘴巴：“噓。不能說喪氣的話。”

陳與笑起來，坦蕩無邊。

他抱着她入眠，漫無邊際地憧憬着未來：“你說，我們結婚了以後，要是有孩子的話，該取個什麽名字呢？”

裴荨躺在他的懷裏，手指在他的鼻尖輕輕滑過，滑到嘴邊，她在勾勒他的模樣：“那都是好久以後的事情了。”

陳與抓住她的手指輕輕落下一個吻：“好久以後也是我們的以後。裴荨，我想跟你有以後。”

裴荨溫柔地笑：“我也是。”

陳與說：“我們的孩子，就叫陳願吧。心願的願。”

裴荨笑：“聽起來像個女孩子的名字。”

“我喜歡女孩，像你一樣落落大方，多好。”陳與說。

裴荨又問：“如果是男孩的話，怎麽辦？”

陳與說：“男孩就比較麻煩了，我小時候可皮了，老爺子被我氣的。如果是男孩的話，我希望他更像你一點，像你一樣，溫柔又有文采，就叫他‘彥’吧。”

裴荨笑：“好啊。”

那時他們對未來充滿了希望，但現實卻給了他們當頭一棒。

陳與說過的話，居然一語成谶——他真的死了。死在了最年輕、最有為的年紀。

那夜之後，陳與的父親突然惡疾，要他馬不停蹄地趕回雲都去見最後一面。

陳與對裴荨說：“等我。我很快就回來。之後，我帶你去雲都，和我結婚好不好？”

裴荨強忍着眼淚：“你去吧。”

沒想到這竟是他們之間最後一面。

陳與父親只有兩個孩子。一個是陳與，另一個就是他的哥哥陳馳。在外人眼裏，他們都道是他更喜歡他斯文有禮的大兒子一點，全權将公司事務交給大兒子打理。

他那個小兒子陳與，自幼就叛道離經，老是和他争吵不休。還自己創辦了公司，揚言要自立門戶。

老爺子的遺囑不對外公開，但外人都一致認為這個小兒子一定分不到什麽財産。

處理完一切事物後，陳與買了船票。他都想好了，這次來，就把裴荨帶回雲都。他完全有能力可以給她幸福。他們會幸福的。

去往飛鳥島的船次并不多，陳與雖然買到了船票，但并不滿足于當天的班次。他迫不及待想要更快一點見到裴荨。

恰在這時，一個熟人找到他，告訴他，只要出錢，他完全可以給陳與弄到最近的船次。

陳與當即拍案，定下了那艘船。

出海的那天，是難的一見的好天氣，風波清明，白色的鳥在海岸低飛。

他沒告訴裴荨他來找她了。

他想給裴荨一個驚喜。然後狠狠把她擁入懷裏。

瘋狂的想念和愛吞沒了他。

……連同着海水。

誰都不會想到，那艘在極好的天氣出行的船，居然會沉沒。

而陳與的屍體，居然都沒有打撈到。

……

自陳與走後，裴荨的每一天都在等待中度過。

每天，她都告訴自己，陳與明天就會回來，他不會騙自己的。

但事實卻是，他沒有回來。

她對他的念想慢慢膨脹，思想是一團果實，在她的腹腔內長大。

他留給她的唯一遺物，是一個遺腹子。

裴厭，是他們可憐又短暫的愛情産物。

她那個時候不知道他已經死了。只當是他有事情耽擱了。

肚子一天一天越來越大，在偏僻的飛鳥島，她受盡了非議。就連平時不多話的裴寧都不理解：“姐，你聽我的勸。”

但裴荨心意已決：“不。”她溫柔地撫上腹部，“我要把它生下來，他會回來的。”

後來孩子生下來了。他還是沒有回來。

裴荨給他取名叫“彥”，不過是跟她姓。

裴彥。本該帶着父母的期望，在愛意裏長大。

但世事偏不遂人意。

裴荨在漫長的等待中，出現了幻覺。她的精神狀況急轉直下。

後來她頻頻出現暈厥、癫痫的征兆。

學生家長都對她越來也不滿，投訴也越來越多。

終于有一天，學校辦找到她商談。

她主動提出了辭職。

雖然是主動，但和被迫也沒區別。

小裴彥在衆人的冷眼和欺負上長大。

裴荨的精神狀況，又時好時差。

裴厭記憶裏的、唯一的一點甜蜜，是裴荨給他買的草莓蛋糕。

那時他不知道，其實他每次問媽媽要蛋糕的時候，媽媽都說的那一句“男孩怎麽這麽愛吃甜食”，并不是對他說的。

她幽狹的眼睛裏，回憶的、盛滿的，全是一個叫“陳與”的男人。

她只是在他的身上，尋找那個男人存在過的痕跡。

那個男人，像一陣臺風。他愛恨都鮮明，來去都自如。

她站在臺風眼的中心，自以為風平波定，實則卻早就無法抽離。

小裴彥七歲那年，要上小學了。

那一天，裴荨蹲下身子，給他系上紅領巾，像她曾經無數次給陳與打上領帶一樣。她拍拍他的肩說：“阿彥，一定要好好學習，長大了考到絡繹中學去，那是媽媽曾經工作的地方。”

小裴彥點點頭：“好。”

那時他并不懂絡繹中學是怎麽一回事。只知道媽媽要他考到那裏去。

小裴彥一直沒有辦理戶口登記。

要上學了，沒有辦法，裴荨只能帶着他去辦理。

但那天下午，裴荨突然接到了一個陌生的來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