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30章

“冷嗎?”

“還好, 沒我想象中那麽……阿嚏!”

阮榛放下捂住嘴的手,不大好意思地笑了下。

他對面是個高大魁梧的男人,黑皮膚, 寸頭,一道橫着的疤痕貫穿臉頰, 有些猙獰可怖,眼神卻很溫和, 此時正蹲在潺潺的溪流旁, 用冰涼的水來清洗野果。

“山裏冷, 你可能會住不慣。”

對方遠遠地扔過來一個,阮榛兩手接了,紅彤彤的, 上面還帶着點淡黃的豎紋,咬一口是酸中帶着一丢丢的甜。

當地人叫牙子果, 說是能夠酸倒牙。

“我感覺挺好的, ”阮榛沒吃,就這樣握在手裏,“尤其是我爺爺和黃狗,高興壞了, 天天都要出去釣魚,怎麽都拉不回來……謝謝村長!”

被他稱作村長的男人長得五大三粗,穿身藏藍色的民族服飾,實際上是漢人,叫黃洋,在這兒娶了媳婦安了家, 踏踏實實地生活在深山裏,因為會講普通話, 做人又踏實肯幹,已經在壩底當了五年的村長。

壩底,這是阮榛與張老頭,還有黃狗,要生活一年的地方。

也是處從未見過的世外桃源。

對于張老頭來說,這裏有茂盛的植被和健談的赤腳大夫,紅蚯蚓往鈎上一穿,就能釣上滿滿一簍的鲫魚,炖湯或者用小火煎了,香味兒直飄三裏地,連黃狗都忍不住給尾巴甩成螺旋槳。

“嘿,”他拍着黃狗的後背,“咱爺倆也算是老當益壯吧?”

黃狗悶頭喝着沒加鹽的魚湯,不搭理他。

對于它來說,雖然不明白這裏是什麽地方,但是只要能和主人在一起,再陌生的小山村也是家,更何況山高路遠,黃狗沒見過這麽清亮的泉水,鮮美的蘑菇,和眼神兇悍的野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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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榛在外培訓的時候,張老頭就帶着它去釣魚,空氣濕潤又新鮮,呼吸道的問題都已悄然消失,黃狗趴在幹燥的落葉上,聽着幽深的鳥鳴——要不說黃狗也是見過世面的,無論深山裏的叫聲多麽森然,它也只是淡定地看着主人的背影,直到阮榛回來,親昵地摟住它的脖子,或是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飛過,輕輕落在黃狗的鼻尖。

“……有問題及時告訴我,”

村長黃洋挎着個竹簍,使勁兒甩了幾下,給水瀝出去:“咱回去吧?”

阮榛“哎”了一聲,跟着背起旁邊的籃筐,裏面是剛采摘的蘑菇,上面還搭着塊柔軟的遮光布。

沿着小道下山,路不遠,但阮榛的肩膀還被筐子磨得發疼,黃洋朝他伸出手:“阮老師,那明天見。”

“明天見。”

張老頭和黃狗已經在前面等着他了,還有兩個青年在劈柴,見着阮榛後迎過來,接了他背上的籃筐。

棉布一掀,都開始驚嘆。

“呀,這麽多!”

“別碰着了,我去送到食堂。”

阮榛活動了下手腕,往前方看去,是一棟兩層高的校舍。

他明明站得也不遠,就在操場上,能看清楚那灰白的牆和刷了綠漆的木門,也能隐約瞧見教室內稀稀拉拉的桌椅,但吹來的風太過寧靜,以至于這間小小的,卻是兩個村落孩子唯一讀書的校舍,變得越來越模糊,只有最上方的那個紅色的旗幟,于藍天下獵獵飄揚。

沒錯,阮榛沒有選擇正常入學,而是申請了支教。

院裏大四學生的支教安排其實早就定下來了,說來也巧,有位同學家裏突然出了急事,而這個時期,其餘同學要麽已經參與工作,要麽即将跟随導師進實驗室,阮榛自告奮勇,接過了這個擔子。

去的就是壩底這個地方。

面對老師,他主動道歉:“對不起,我有私心。”

壩底的空氣質量非常好,最适宜爺爺和黃狗療養。

年輕人都翻越大山外出打工,村裏全是留守的兒童和老人,黃洋除了村長這個正經職務外,還兼任壩底小學的廚師,也簡單,就管中午一頓飯,燒點白菜豆腐,西紅柿炒雞蛋,或者黃豆芽炒肉片。

阮榛的食宿有人負責,張老頭和黃狗自費——沒花多少錢,校舍後院都是空宿舍,他還能幫着做一些勤雜事務,修電閘和下水道都不在話下。

學校和村子都批準過了,來的時候坐的包車,阮榛拉着爺爺的手,心裏還在忐忑。

他做的決定對嗎?

可是,如果不邁出這一步的話,他真的不敢去想象,如果有一天自己放假回家,看到的是倒下的張老頭和黃狗,自己會是什麽樣的心情。

而除此之外,還有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離開的這一年時間,應該也足夠阮榛從宋家人的生活中徹底消失。

他不相信那幾個少爺,能追着自己跑到這麽天高皇帝遠的地方。

阮榛已經決定好了,等一年的支教期滿,就在學校旁邊租個房子,還和爺爺黃狗一起生活,而不是讓他們孤零零地待在柳坡巷。

他成了個吝啬鬼,把和家人在一起的每一天,都當做埋在心底最珍貴的金幣。

日子過得飛快。

暑期培訓結束,他們幾個也真正站上了講臺,此行一共三個人,阮榛兼任語文老師和數學老師,偶爾還得帶一節音樂課,學生少,每個年級就一個班,所以上音樂課的時候,三個年級的孩子擠一塊兒唱。

都嘻嘻哈哈,沒什麽正行,直勾勾地盯着臺上看。

生活中,阮榛對他們兇不起來,尤其是這種“副科”,他總是忍不住再縱容一點,山裏時常沒信號,他有時候要靠周末和同伴一塊坐車去鎮上,才能下載點視頻或者歌曲,再颠簸一路地回來,放給學生聽。

山裏的孩子膽兒大,熟絡之後,只要不是在上課,都要黏在阮榛身上。

“阮老師,能帶我們出去玩嗎?”

“我想打游戲!”

他一開始沒經驗,有些心軟,有時候連手機也被小孩摸走,對方也沒什麽惡意,就是對“愛”的表達方式不一樣,有些孩子會送給他自家母雞下的蛋,有些孩子則是纏着他講故事,要阮老師背着騎大馬。

但還好的是,阮老師的“縱容”和“心軟”只存在于課下,也就是說下課了,你想怎麽跟他耍無賴都可以,而上課鈴聲一響,阮老師就跟變了個人似的,那叫一個六親不認。

剛還在跟他打鬧的小孩,立馬慫了,規規矩矩地坐回位置上,給腰板挺得筆直。

他教孩子們背詩,算長方形的周長和面積,也會在音樂課上,一塊兒唱一首遙遠的童謠。

轉眼間已是深秋。

壩底的老教師和他一塊兒出期中卷子,伏案的時候突然擡頭笑了笑,說你們适應得挺好。

當然,阮榛現在幸福得要命。

他一周十六節課,備課,寫教案,還要去山裏摘蘑菇和撿拾柴火,中午吃黃洋村長炖的大鍋飯,晚上能嘗到張老頭開的小竈,日子忙碌而充實,偶爾想起點之前的事,真是覺得恍若隔世。

這天下雨了。

秋雨連綿,校舍的牆壁差點長出黴菌,空氣太過濕潤,臺階下總是悄然泛濫出青苔,趁着周末天剛放晴,幾個支教老師在教學樓前開始忙活,阮榛拿着個大掃把清理積水,沒幾步,不小心踩着了水坑,幹脆給褲邊全卷起來,然後繼續。

“我收拾好了,去我屋吃泡面不,上周剛從鎮上買的?”

“行啊,晚上也沒啥事,正好再用平板看個電影。”

阮榛朝着邀請的同伴擺手:“你們去吧,我想洗個澡睡覺。”

他今天稍微有點累,可能昨晚沒休息好,莫名其妙失眠了,所以這會兒打算晚上早點睡,同行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最後一點的積水也掃除幹淨,阮榛在臺階上摔了摔掃把,抖掉上面積攢的水漬,然後将其靠在校門口,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

打一半,就頓住了,嘴巴還張得很大。

校舍外面站着個人,不知待了多久,手裏拿着把黑色的長柄傘,很安靜地看着他。

“宋……先生,”

阮榛愣住:“你怎麽來了?”

宋書靈沒有回答,還在看他。

沒有豪車和司機,也沒有前呼後擁的助理,宋書靈就這樣孤零零地站在那兒,身後是如黛的連綿青山,頭頂是沒完全散盡的沉悶烏雲,仿佛他是突然出現在這裏,還未來得及沾染山裏的水汽。

因為看起來,似乎有些孤獨。

過了很久,也可能只有一瞬,宋書靈笑了笑:“順路。”

阮榛:“……”

特麽順路跑了八百多公裏來這深山老林嗎,連個車都沒有,怎麽的,飛着來的啊?

他總感覺宋書靈有點兒裝比,都什麽情況了,還嘴硬着呢。

覺得這樣很有氣質嗎?

呸。

“沒想到你來這裏了,”宋書靈繼續,“正巧,過來見了一面。”

他的心跳的很快。

阮榛站在那兒,穿着個淺白的毛衣,卡其色的褲邊卷了幾下,露出一小截沾了泥點子的腿,頭發沒怎麽剪,在腦後低低地紮着,眼神還有點懵,滿臉的不可思議。

三個月的功夫沒見,怎麽還跟以前一樣,這麽可愛。

而他決定來這裏見阮榛,也用了整整三個月的時間。

怕打擾,怕對方厭煩,怕自己一廂情願。

到底還是來了。

千裏迢迢,宋書靈只覺得自己瘋了。

因為他居然遲疑在校舍之外,聽着裏面的聊天嬉笑,沒敢踏足。

而是揪了朵淡黃色的小花。

他見過的,有次慈善晚宴上,一位穿着高定滿身奢侈品的女星,居然在庭院無人的花架下,流着淚揪一朵薔薇的花瓣。

“他愛我,他不愛我……”

宋書靈本打算借着抽煙的理由撤走,見此情形沉默了下,轉身離開,吩咐助理留意,別讓人打擾了這位心碎的可憐人。

雖說如此,他還是覺得太過幼稚。

但如今,看着手中那朵無辜的野花,宋書靈一時無言。

阮榛就站在他面前。

大概氣氛太尴尬了,對方笑了笑,似乎在努力找話題。

“怎麽樣,感覺我來這兒幾個月,有沒有什麽不一樣?”

剛掃完地,手臉沒來得及洗,褲邊濕了一半兒,還濺上不少泥巴,阮榛大大方方的模樣:“我感覺自個兒變化還挺大的。”

是不是有種教師的壓迫感了?

現在他扔粉筆頭,百發百中,砸得賊拉準。

除此之外,劈柴摘果這些事都親力親為,阮榛覺得自己肯定“糙”了不少,雖說家裏條件不怎麽好,但張老頭很嬌慣他,那麽現在,掌側的薄繭和膝蓋的磕傷,是不是格外給人信任感?

宋書靈搖搖頭:“沒有。”

可能是阮榛的笑太漂亮,也可能是這段日子的糾結迷了心智,更可能是剛才揪了朵無辜小花,人家開始報複他。

總之,宋書靈腦子抽了那麽一下,想起了第一次見阮榛的模樣,話也不過腦子地脫口而出。

“還是一樣的……風情萬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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