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32章

宋書靈今年三十一歲, 站在自己從未涉足過的山坳坳裏,帶着腳底的泥土和雨後的濕潤,被月亮灑了一身的涼意, 注視着許久未見的人,說對不起, 我實在太想念你。

也考慮過見面的時候,要說什麽話。

一肚子的草稿都沒用, 真的對上了那雙眼睛, 能說出口的, 就剩一句,想得受不了了。

之前他還能借忙碌的工作,複雜的人際關系, 以及鹦鹉和一整面牆的熱帶魚來充實自己,宋書靈這人挺“獨”的, 自小到大沒什麽朋友, 把喜好藏起來,不許他人窺見。

心胸也挺狹窄的,會懷疑別人,報複心強, 也會冷眼旁觀。

他這人啊,表面上一直在安全區內生活,實際骨子裏總有種掙紮出來的欲望,西裝革履是脆脆的一層殼子,包裹的是格鬥場上的野心,和疼痛所能帶來的沖擊。

知道阮榛現在過的挺好。

來的路上, 也已經知道前方要下雨。

還是義無反顧地出發。

車輛抛錨,他把腦袋靠在方向盤上, 輕輕地呼出一口氣。

覺得自己的心室裏也在下雨,悶而潮熱。

是一種很陌生的……難受。

恨不得,把那顆心髒拿出來,攥一把,将濕漉漉的水汽全部擰幹,再小心地挂在線上,等待着日後慢慢晾幹。

下過雨的夜,好是明淨。

阮榛半天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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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沒見面的時候,我就聽說過你的名字了。”

“強勢,有魄力,手腕厲害,是當之無愧的掌舵人,同時又很低調,後來覺得,你果然和傳說中一樣,很自信,很……意氣風發。”

阮榛直視着宋書靈的眼睛。

“所以再怎麽危險的事,都敢親力親為,一些不應該出現的話,也能自信地講出來,對嗎?”

風越來越大了。

剛來的時候,村委會給他們培訓過,說壩底的夜裏特別冷,如果有什麽意外,不幸被困在山裏出不來,一定要做好禦寒工作,不然真的有可能會出人命。

當時黃洋村長還指了下枝頭,有兩只毛絨絨的雀鳥擠在一塊兒,依偎着取暖。

“保全體力,互相擠一下,盡可能地在身上蓋點防風的東西。”

如今夜深露重,風刮走了充盈着雨水的烏雲,尤嫌不滿意,還要來吹一吹這兩個不知好歹的年輕人。

他們沒有依偎,之間隔着距離。

宋書靈感覺關節都僵硬了,稍微動一下,就能發出滞澀的“咯咯”聲,可他還是努力地擺擺手,做出一個輕松點的動作。

“不是,”他搖頭,“在你面前,我沒有什麽自信的。”

阮榛笑了笑:“自卑?”

他不覺得宋書靈這樣的人,會不自信。

可對方點點頭,溫柔而鄭重地看着他。

“是的,很自卑。”

-

狂風更加怒氣沖沖,刮得人臉頰生疼,張老頭站在門口兒,使勁兒搓了搓自個兒的手。

阮榛出去好一會兒了,怎麽還沒回來呢?

若是在城裏也就罷了,孩子長大後,肯定有自己的交際圈,年輕人嘛,喜歡出去跑跑,多正常,可這裏是壩底,人生地不熟的,出門連個人影都很難瞧見,黃鼠狼和野兔子倒是蠻多,壓根不怕人,還能站起來,聳動着小鼻子跟人對視。

張老頭琢磨着,這也沒處可去呀。

他正想着要不要回去,給阮榛打個電話問問,遠遠地終于出現了人影。

兩個。

并排走過來,挨得不近,隔了點距離。

張老頭的眼睛亮了起來,使勁兒揮了揮手。

阮榛瞧見動靜,緊跑幾步沖過來:“怎麽出來了,等我嗎?外面多冷……”

一邊說,一遍推着張老頭進去。

張老頭嘿嘿笑着,扭臉跟後面的人打招呼:“這不是你們學校的老師嗎?”

他年紀大了,嘴上謙虛着記性不好,實際腦子清楚着呢!那高高大大的英俊男人,不正是曾經走進柳坡巷,詢問阮榛生活的大學老師嘛。

太冷了,阮榛說話都呵着白氣:“進去再說!”

宋書靈跟在後面,規規矩矩地跟張老頭打招呼:“您好。”

門一關,張老頭就開始顯擺:“正巧今天熬的排骨湯多,都冷了吧?來,還在爐子上煨着呢!”

宋書靈沒敢應聲,悄悄地瞥了眼阮榛。

阮榛面無表情:“請坐。”

這裏學生少老師少,一溜排的教職工宿舍空落落的,只有阮榛這幾個支教老師,張老頭,和一位本地的未婚老師住,不過麻雀卻小五髒俱全,單間,自帶個小廚房和廁所,還挺方便。

當時怕張老頭和黃狗咳嗽,影響到別人,他們特意申請了最邊的屋子,和同伴隔了好幾間房,安靜。

宋書靈這才在凳子上坐了。

沒沙發,幾個塑料小方凳,中間是個折疊方桌,炖得香噴噴的排骨湯盛在碗裏,熱乎勁兒直往人鼻子裏蹿。

連玻璃窗都蒙了層薄薄的霧。

宋書靈躬身接過:“哎,謝謝您……啊,不用,我吃不了這麽多。”

張老頭又添了一勺子湯:“沒事,吃了暖和!”

是真的暖和啊。

鼻尖都要沁出點汗,所有的關節在這一刻活了起來,五髒六腑被熱乎乎的排骨湯所慰藉,紅的是胡蘿蔔,嫩黃的是玉米,甜味兒融在美味的湯裏,讓人鮮掉舌頭。

張老頭和黃狗已經吃飽了,在旁邊看着笑。

“宋老師,味道怎麽樣?”

宋書靈豎起大拇指:“特別好。”

張老頭得意極了:“這兒的豬都吃的是苞谷,滿山跑,所以肉都香!”

阮榛默默擡眸:“又不是您養的……”

怎麽還與有榮焉上了。

張老頭樂呵呵的:“我高興嘛!”

他是真的高興。

黃狗的身體好了許多,咳嗽少了,能跟小時候一樣沖他哼唧撒嬌,山泉水和飛來飛去的野雞把它變成了狗崽崽,那雙溫順的眼睛亮晶晶的,出現了許久未見的好奇,看啥都新鮮。

張老頭可有心眼了,跟這裏的赤腳大夫搞好了關系,倆老頭天天約着一塊釣魚,對方拍胸口說放心,無論是人還是動物,盡管交給他來醫。

包括阮榛,也比之前平和了許多。

他沒講,暑假那會兒總覺得有些不對勁,說不上來,問了也沒結論,只能默默憂心,懷疑這孩子是不是得罪了什麽人,不然為什麽偶爾回頭時,會發現阮榛倉促地移開目光。

那種感覺仿佛是,看一眼,少一眼。

很多張老頭沒留神的時間裏,阮榛就這樣靜靜地看着他,看着黃狗,不發一言。

“……我早就說過,這孩子挺适合當老師的,”張老頭跟人聊天上頭,心情一好,就要喝二兩小酒,“所以看他現在自在,我也高興啊!”

碗筷都收拾過了,仨人這會圍着個小桌子,上面擱着兩小盅白酒,阮榛明天有課不能喝,盛情難卻,宋書靈不願意拂了老人家的心意,跟着喝上了。

散裝酒,一入喉就是辛烈的辣。

宋書靈跟着笑,張老頭問啥他答啥。

“嗯,家裏兄弟三人……我是最小的。”

“沒結婚呢,也沒對象。”

張老頭親手給他添了點,宋書靈連忙站起來:“謝謝您。”

“說什麽謝,”張老頭大手一揮,“你能來看娃娃……惦記着他,我高興吶!”

剛才進屋的時候,張老頭就問宋書靈此行的目的了,宋書靈倒也不瞞着,就說自己來看看阮榛。

結果老人家誤會了。

以為是學校老師不放心孩子們情況,特意過來一趟,因此格外的熱情。

阮榛一看不是個事,伸手攔住張老頭的胳膊:“不能再喝了!”

“好,”張老頭紅着臉,“聽你的……最後一杯,就不喝了。”

他早就醉了。

居然抽出只筷子,顫顫巍巍地在酒杯裏點了下,笑着看阮榛:“來,你也嘗嘗。”

年齡大了,暈乎起來的時候還以為阮榛小着呢,就要逗人,拿筷子頭的一點點酒意,辣得小孩鼻子都皺起來。

阮榛真的探過身,嘗了下筷子蘸着的酒。

屋裏熱乎,外套都脫了,裏面就個薄毛衣,動作大一點的話就很容易看到腰線,宋書靈垂着眸子,給剩下的那點酒也喝了。

黃狗睡了,張老頭也要睡,阮榛盯着他去洗臉刷牙,醉了,人就踉跄,時刻在後面預備着扶一把,最後躺到床上,阮榛給被角掖好,才轉過身,輕輕地嘆了口氣。

宋書靈胳膊上挂着外套,站在門口。

阮榛一言不發地過去,拉開門往外走,宋書靈也不說話,跟在後面,門被反手關上,很輕的一聲響,天大地大,他們又站在深夜的寒風中。

宋書靈以為阮榛要跟自己說話,就站着沒動。

可阮榛只是看他一眼,就走向隔壁,拿出鑰匙開門。

“傻了?”

鑰匙拔出來,随着動作輕輕晃動。

阮榛說完,就沒什麽表情地看着他,作勢要關上門。

一只手伸了過來,按住門的側邊。

無言的對峙中,阮榛終于笑了一下:“喝完酒還要傻站着吹風,你想生病我不攔着。”

講完,他轉身就走。

屋裏還沒開燈,只有月光在男人的喉結處投下小小的陰影,随着吞咽,悄悄地動了那麽一下。

宋書靈反手關上了門。

與此同時,阮榛也按亮了燈,屋內的裝飾一覽無餘,和張老頭那不同的是,這裏沒有折疊桌和凳子,多了個小小的兩人沙發。

和左手邊的單人床,就隔着一米多的距離。

阮榛把外套挂好,沒回頭:“拖鞋就一雙,你光着腳吧。”

宋書靈說了個好。

阮榛撿起床上的一條毯子,随手扔到沙發上:“蓋這個,冷的話再搭件外套。”

宋書靈“嗯”了一聲。

“廁所裏有一次性洗漱的,”阮榛轉過身,抱着胳膊看向對方,“等會給自己收拾好,睡一覺,明早就滾蛋,明白了嗎?”

要不是怕人凍死在外面,他才不會給宋書靈帶回來。

隔壁倒是有空的宿舍,但沒打掃,就個落滿灰塵的行軍床,阮榛在經歷了短暫的心靈掙紮後,還是決定收留宋書靈一晚。

人家也幫過他嘛。

并且根據他對宋書靈的了解,對方雖然算不上什麽正人君子,但是在感情方面似乎蠻嚴謹,挺規矩,不會一時迷了心智,X蟲上腦,做出什麽無可挽回的事。

畢竟當初自個兒脫光了站着,宋書靈也沒拿他怎麽樣,而之後在浴室的對峙,身體都貼得那麽近了,這狗比男人也只是舉起雙手,努力往後隔出點距離。

想想,還挺紳士。

而剛才說的那些話,阮榛打算好了,假裝沒聽見。

“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阮榛仰着下巴看對方,一臉的無所謂。

他不是沒被人表白過,知道這種時候一定要淡定,越是緊張或者患得患失,就越容易糾纏不清,所以态度上要随意,一副不在乎的神情,接下來無論是拒絕還是接受,都好辦許多。

……等等。

他怎麽可能會考慮接受?

把這兩個字剔除出去!

房間真的太小了,放了一張床和沙發後,再站兩個成年男人,就不由顯得擁擠,幾乎能感受到彼此的氣息。

真的太近了。

阮榛感覺自己也被酒意暈染,跟着臉熱起來。

心一慌,就再次重複了一遍:“都這些了……你還有什麽要問的沒?”

說完趕緊睡覺!

被子一蒙,面對牆壁,倒頭就睡。

宋書靈要是敢做點什麽,門後立着的就有柴刀。

可對方只是深深地看着他。

可能是喝醉了,琥珀色的眼眸裏有些水汽,顯得有那麽點的脆弱。

宋書靈變成了坐在教室的學生,聽完話,就認真思考,有什麽不明白的,要抓緊時間問阮榛。

于是,他看着阮榛的眼睛,很遲鈍地開口。

“我能……吻你嗎?”

話音落下,阮榛沒反應,呆呆地看着對方。

宋書靈大概是身居高位慣了,都這個時候了,還一副游刃有餘的認真模樣,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剛剛說了什麽虎狼之言。

“不願意啊,”

他笑了笑:“那就算了,等以後有機會的話再親。”

說完,他就彬彬有禮地沖阮榛颔首,走向廁所,動作遲緩地拿起一次性的牙刷,拆開,接水,洗漱。

很機械。

擦完臉出來,看到阮榛還在那裏站着,就略微偏頭,疑惑地問:“怎麽了?”

阮榛沉默了會:“沒事,你睡吧。”

宋書靈點點頭:“好。”

他脫掉鞋子,在沙發上躺下,依着阮榛的話給自己蓋好毛毯,往上拉到脖子的地方:“那我睡了,晚安。”

阮榛已經往廁所走了,敷衍道:“嗯嗯,晚安。”

這人估計喝多了,不跟醉鬼計較。

水流聲汩汩,他看着鏡子中的自己,随手彈了點水過去,蜿蜒的水道順着往下淌,扭曲了裏面的人影。

腦殼有病。

不僅是宋書靈,自己也是。

洗漱的時間稍微有點長,出來一看,好家夥,宋書靈已經睡着了。

沙發小,就是個兩人座的那種,對于宋書靈這種體格的男人實在不夠,頭可以枕在扶手上,小腿搭着另一側,顯得有那麽點的委屈。

可對方已經呼吸平穩,進入夢鄉。

阮榛坐在床上,覺得有些好笑。

還以為能千杯不醉呢,他們生意場上不都要推杯至盞,夜夜笙歌,怎麽被張老頭的幾盅白酒就給幹倒了?醉成這樣,也不設防,睡得這麽香。

宋書靈的五官很優秀,眉目英挺,睡着的時候能看到鴉羽似的睫毛,投下小片的陰影,可能是喝了酒的原因,臉頰還帶着點緋意,很乖的模樣。

讓他睡就睡,沒頂嘴,不反抗,下午那會兒也是,自己抓着粉筆頭追着砸,也一動不動。

阮榛兩手托着腮,過了好一會兒才如夢驚醒。

他居然盯着宋書靈的睡顏,看了這麽久。

有什麽好看的!

半是氣惱,半是心虛,阮榛劈手按滅了燈,倒頭躺下。

屋內陷入黑暗,因為房間面積太小,彼此的呼吸就格外的清晰,阮榛不由自主地把氣息放得更輕,睡衣剛剛在廁所換過,被子胡亂地往身上一裹,他背對着宋書靈,緊緊地閉上眼睛。

反正阮榛從小到大,很少失眠。

一定會很快睡着,然後明天就給這人趕走。

不走的話,就請黃洋村長幫忙,開三輪車轟他走。

然後就清淨了,能繼續自己的生活。

阮榛翻了個身。

他真的,很少失眠的。

一定會很快睡着。

一定會睡着……

半個小時後,阮榛沉默着坐了起來,使勁兒揉了把自己的臉,無聲慘叫。

有病啊!

他居然睡不着,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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