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36章

臨近過年的這幾天, 倒是沒怎麽下雪。

空氣幹燥,飄着冷冽的草木氣息。

阮榛早早地和張老頭去鎮上買了年貨,臘肉, 幹菜,老豆腐, 還有熏魚和糯米飯,青菜不用買, 學校離黃洋村長那兒近, 走不了多久就能到, 然後在院子裏抱走兩顆大白菜。

當地人家家戶戶都種菜,地廣人稀,這玩意便宜得很, 都不稀罕了,村長媳婦特別擅長蒸包子, 隔三差五地往阮榛這兒送, 張老頭有些不好意思,給釣上來的魚處理好,也拎着回過去,于是這年的冬天, 他和黃狗都胖了一圈。

年貨中,最重要的還有春聯和黃酒,最後一副門神買好後,張老頭遠遠地舉着個糖葫蘆過來,往阮榛手裏一塞:“嘗嘗,甜的!”

阮榛坐在三輪車裏, 帶着毛線帽和圍脖,給自己裹得像個球, 露出倆大眼睛,一說話就冒白氣。

“爺爺,你也嘗呀!”

“我不愛這個,”張老頭擺手,“我得卷倆旱煙去!”

黃狗卧在腳下,聞言“汪”了一聲,費勁兒地直起身來。

張老頭就樂呵了:“成,我少抽點……大過年的,你總不能不讓我放松一下嘛!”

他說着,就溫柔地拍了拍黃狗的腦袋:“你放心,我現在不咳嗽了。”

黃狗這才滿意,老老實實地又趴回去,給腦袋擱在爪子上睡覺。

從鎮上回來,張老頭去找村醫打撲克,阮榛瞅着時間差不多了,去操場和教學樓轉了一圈——值班其實也沒啥事,就是确保工作時間學校有人。

很好,教室門窗都鎖着,很安靜。

阮榛拍了照發工作群裏,半開玩笑配字:“請領導放心,桌椅黑板都沒被人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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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有人回複。

“那阮老師你呢,別被人偷走啦!”

阮榛笑了好一會兒。

這空蕩蕩的學校裏,除了他能再有人出現,都算見鬼了。

今天是臘月二十八,稍微有那麽點冷了,阮榛最近有個愛好,就是用張老頭的爐子烤橘子吃,這最早是赤腳大夫教他們的,說在炭火上直接擱倆橘子,瞅着時間扒拉出來,趁熱吃,對嗓子好。

張老頭和黃狗的呼吸道不是都有點問題嘛,別說,酸酸甜甜的,吃着真的舒服許多。

就連阮榛也喜歡這個味道。

不用太久,黃橙橙的橘子就被烤至焦黑,皮兒去掉,再撕去細白的橘絡——張老頭是不撕的,說這玩意算一種中藥,對身體好的,阮榛不行,他嫌苦。

這會兒屋裏靜悄悄的,阮榛等着橘子烤好,自己坐在床上,漫無目的地晃着腿玩。

心裏格外的寧靜。

沒錯,就是這種無所事事的惬意。

窗外有鳥鳴,不用考慮會不會被人垂涎欺淩,不必在意前途有多麽叵測,他只需要待在小小的屋子裏,安靜地等待着橘子烤好。

外面有很輕微的聲音。

阮榛沒在意。

可能是樹枝被壓斷了,無論是雪,還是擠在一起的小鳥,多了的話,就會使得整根的樹枝摔落在地。

瞅着差不多到時間了,阮榛拿着火鉗子,給兩顆橘子夾了出來,吹了吹,就伸手摸了下。

很燙,似乎還閃着猩紅的火星子。

但是某種程度上的儀式感就是,烤橘子,就得趁熱給皮扒拉掉,阮榛去廚房找了雙厚手套,繼續剝皮,但一個沒留神,旁邊的那顆橘子就順着桌子滾下去了,正正好地摔在了他的腳面上。

“……嘶。”

阮榛被燙的倒抽一口氣,屋裏,他早脫了衣裳和鞋子,身上就穿了毛衣運動褲,自在。

薄薄的棉襪上已經有了灰黑的痕跡,阮榛走向浴室,打開花灑,直接用涼水對着沖了會,才小心地給襪子脫掉,看了下,果然有一小片紅色的痕跡。

不算什麽大事,主要是,屋裏也沒燙傷膏。

他懶得去村醫那兒一趟。

更重要的是,這會兒屋裏也就他一個人。

連黃狗都不在。

黃狗年齡大了,冬天的時候就不愛出門,不想折騰,可大夫交代過,還是要保證每天有一定量的活動時間,所以今天就跟着張老頭出去了,臨行前,張老頭還特意給它也戴了個毛線帽,怕給狗耳朵凍壞了。

因為臘月二十三小年那天,黃狗不肯吃餃子,所以張老頭嘀嘀咕咕的,說你不吃餃子,當心凍掉耳朵!

黃狗就委屈地看着他。

沒辦法,那天的餃子是村長家送的,裏面摻了胡蘿蔔餡兒,黃狗什麽都吃,就是不愛胡蘿蔔,哪怕阮榛給挑出來也不行,它聞不了那個味兒。

爺倆一對視,壞了,忘記給人家交代了。

可也沒辦法啊,他倆都不怎麽會做面食,再去鎮上買餃子也來不及,所以張老頭拆了個阮榛的舊帽子,略微改造了下,拿去給黃狗戴了,雖說有些歪斜,但還挺合适。

這下都放心了,應該不會再凍掉耳朵。

阮榛給浴室的地面拖幹淨,出來的時候,倆橘子也溫熱了,他揣着就回自己屋裏,換了雙幹淨的襪子,就去洗了手,繼續扒皮。

反正張老頭和黃狗不在家,阮榛一點也不嬌氣。

而要是張老頭在,他就還是那個只能嘗筷子頭蘸酒的娃娃。

溫乎乎的橘瓣放進嘴裏,阮榛舒服地嘆了口氣,果然酸甜的玩意吃了對嗓子舒服,像爺爺這種愛抽煙的人,沒事了吃倆,多喝點茶,喉嚨也就不會那麽難受。

還有宋書靈,也愛抽煙。

這家夥的認知大概有問題,覺得抽煙的男人有氣質,特別帥,被阮榛回嗆過去後,居然老老實實地去廚房,當着他的面剁鴨子。

來試圖證明自己,英俊的男人做什麽都有氣質。

阮榛沒忍住,笑了起來。

又覺得自己瞎琢磨啥呢。

宋書靈這樣身份地位的人,肯定有專屬的營養師和醫生,為其制定最好的醫療飲食方案,哪兒需要他去給人吩咐,說吃顆烤橘子,對嗓子好呢。

過了好一會兒,阮榛才垂下睫毛。

手機屏幕亮起,修長的手指劃了幾下,停留在對話的頁面上。

最後一句話,是前幾天宋書靈發過來的。

“最近天氣幹燥,多喝水。”

阮榛沒有回複。

他盯着看了會兒,給手機收起來,心想宋書靈如果嘴上不說,其實還挺直男。

“要下雨了,記得帶傘。”

“明天有大雪,外出小心。”

以及這一句多喝點水。

阮榛很少回複他,偶有一句,也就是個簡單的“好。”

這種別扭的氛圍,居然堅持了小半年之久,秉持這一個你不說,我也不問,偶爾寒暄那麽幾句話,怎麽看怎麽塑料情誼的的關系。

但是,在這張床上,他的确被宋書靈從後面抱在懷裏,耳鬓厮磨,抵足而眠。

半強迫的。

可他的确沒有真正推開。

可能是因為宋書靈凝視他的眼神,也可能是那個雖然充滿渴望,但依然克制的擁抱,反正無論如何,阮榛數着自己的心跳聲,在宋書靈的臂彎裏,沉沉睡去。

很是溫暖。

阮榛是被電話吵醒的。

他也沒看號碼,迷迷糊糊地伸手按下:“喂……”

“阮老師!”

對面是焦急的聲音:“快點來吧,你爺爺摔倒了!”

人在某些情況,是真的會摒除一切知覺的。

阮榛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跑去的醫院,似乎見到了黃洋村長,他忘記那會兒他有沒有說話,仿佛只會比劃,只會抓着對方的胳膊,反複地說,爺爺摔了。

早已遺忘的,不會真正發生的畫面在腦海裏浮現,是曾經的劇情中,張老頭和黃狗守在宋家的門外,倒在臺階上的場面。

還是怪他嗎?

是他把張老頭和黃狗帶來壩底的,想着能遠離争端,呼吸濕潤的空氣。

心髒是木的。

他的世界裏只剩下了顏色。

白的是醫院的牆,紅的是搶救室的燈,綠色的是消防通道的标志,在無人的走廊拐角處發着幽幽的光。

黃洋村長跟着來了,坐在他旁邊說別着急。

村醫搓着手,滿臉的愧疚。

就是打完牌高興,站起來的時候起得猛了,沒留神就往後栽倒,卧在地上的黃狗眼尖,身體動作卻太緩慢,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張老頭後仰去,徒勞地嗚嗚哀鳴。

“狗好好的,我媳婦看着呢,放心。”

黃洋安慰了會他,說要出去抽根煙,就朝村醫使了個眼色:“一起?”

村醫忙不疊跟上:“好嘞。”

安靜的走廊上,只有阮榛一個人坐在那裏。

鐵質的長椅很涼,阮榛最怕冷了,出來的時候太匆忙,也沒來得及拿外套。

淡淡的消毒水味,聞起來很不舒服。

眼睛酸痛。

阮榛擡起胳膊,使勁兒擦了擦臉。

他這會兒并沒有在思考什麽,腦海裏是空白的,是麻木的,遲鈍得很難對周圍的動靜做出反應。

腳步聲停下了。

有人站在他面前,為他披了一件柔軟的毯子。

然後半跪下來,平視着阮榛的眼睛。

阮榛沒擡頭,還在用胳膊擦臉。

他不說話,對方也不問,就這樣定定地看着他。

過了好一會兒,毯子的邊角,濡濕了一小塊兒深色的圓,逐漸擴大。

宋書靈伸手,用力地把阮榛抱進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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