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是葉池。

葉國盛喊：“葉池。”

隔着被窩，葉池沒有聽到葉國盛的聲音。

“葉池。”

葉池的哭聲突然停止。

“葉池。”葉國盛又喊。

“嗯。”被窩裏傳來一個濃濃的鼻音。

“你哭了？”

“沒有。”

“我聽到你哭了，你是不是想家了？”

“我沒有哭。”葉池堅定地否認。

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他不能讓人知道他哭了，太丢人，小手抹了一把眼淚，打死也不承認自己哭了，并且緊緊抓着被角隐藏自己，察覺到葉國盛又重新躺下了，他放松下來，趴在床單上默默落淚，沒一會兒就睡着了。

等到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溫暖的陽光自窗戶縫隙灑進來映亮房間，他坐起來揉揉眼睛，發現爺爺已經不在房間了，連大黃牛也不見了。

他趕緊從行李包中找到一雙新襪子，吭哧吭哧地給自己穿上厚衣服和小鞋子，走出房間就看到院子栓着的大黃牛，卻沒看到爺爺。

爺爺去哪兒了？

他到各個房間找了一遍都沒有找到，想着爺爺可能去忙了，他不能亂跑給爺爺添亂，于是就坐在旁邊的石墩上，捧着小臉看大黃牛，大黃牛可真大啊，比書上畫的大太多了，他滿眼好奇地看着，小聲和大黃牛說：“牛牛，我給你取個名字好不好？以後你就叫大黃，我叫葉池，我們正式成為好朋友，好不好？”

大黃牛仍舊低頭吃麥稭，但這不妨礙葉池和它說話，正說着忽然聽到院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爺爺。

他立刻站起身，跑到院門口，看見葉國盛叼着旱煙袋拎着一兜大白菜進來了，見葉國盛很吃力的樣子，葉池趕緊上前說：“爺爺，我幫你拎。”

葉國盛看看葉池。

葉池肯定拎不動，他擡手就抱住網兜，特別賣力地說：“爺爺，我們走吧。”

葉國盛看着葉池。

葉池對上葉國盛探索的目光，他立刻有些退縮，葉國盛忽然想到昨天晚上滿臉淚痕縮成小蝦米似的葉池……到底是六七歲的孩子，他開口說：“走吧。”

得到葉國盛的鼓勵，葉池特別開心，卯足勁兒地抱白菜，還真減輕了葉國盛的重量，葉國盛把白菜放到地窖裏之後，便開始和葉池吃早飯，早飯之後，葉國盛從草房的牆要取下來三根玉米棒，靠在石墩上，叼着旱煙袋開始搓玉米粒。

葉池蹲在旁邊看着，問：“爺爺，你在什麽呀？”

葉國盛不作聲。

葉池看看葉國盛也不說話了，認真地看着一顆顆玉米粒落在小簸箕中，忽然聽到葉國盛發出一陣咳嗽聲，他趕緊起身，站到葉國盛身後，小手輕輕地拍着葉國盛的後背，好像在幫葉國盛順氣。

葉國盛微微一怔，心裏掠過異樣的暖意，接着又開始咳嗽起來。

葉池邊拍葉國盛的後背邊說：“爺爺，你別吸煙了，電視裏面說，吸煙有害身體健康的。你看你咳嗽的，你得戒煙，張爺爺說，你吃糖就可以戒煙了，我有一顆巧克力，給你吃，爺爺你別吸煙了。”

葉池從口袋裏摸出巧克力遞給葉國盛。

葉國盛問：“你媽媽給你買的巧克力？”

葉池搖頭：“不是，是我幫張爺爺遛狗，張爺爺獎勵我兩顆巧克力，特別特別好吃，爺爺這顆給你了。”

葉國盛沒有接過來，問：“張爺爺是誰？”

“是我家鄰居。”

“你幫鄰居遛狗？”

“嗯，那天家裏停電了，房間裏都是黑的，媽媽把我放到張爺爺家，我跟張爺爺玩了半天，張爺爺對我特別好，比我姥姥他們對我好。”

“你姥姥對你不好？”

“不好。”葉池有點失落地說：“姥姥會罵我，會打我。哥哥特別壞，總打我，姥姥不罵哥哥，罵我，她說她不喜歡我，也不喜歡我媽媽。”

葉池媽是被葉宏濤騙的，違背家人的意思生下葉池，所以家人不喜歡他們，葉國盛在心裏嘆息了一聲，看着葉池肉乎乎小手裏面的巧克力，溫聲說：“爺爺不吃，你吃吧。”

“那你還吸煙嗎？”葉池問。

“不吸了。”

葉池把巧克力重新裝進衣兜裏：“那我先把巧克力藏着，等你下次想吸煙了，就給你吃，你就不想吸煙了。”

葉國盛無奈一笑，伸手将煙鍋兒裏朝石頭上磕兩下，磕掉煙草渣，便将煙袋收了下來，起身杠着鋤頭，端着小簸箕走出院子。

葉池邁着小短腿就追上去，問：“爺爺，我們去哪兒？”

葉國盛回答：“去種玉米。”

“去哪兒種啊？”

“山腳下。”

“爺爺，我幫你種。”

“好。”

爺孫兩人來到景山腳下，此刻積雪已經融化，大地之上冒出濃濃的綠意，不大不小的景山一派生機勃勃，不時傳來鳥兒清脆的鳴叫聲。

“哇！”

葉池臉上寫着驚喜，他其實可以表現的更外放一點的，可是來到這兒的一天多裏，葉國盛對他不冷不熱的，所以他沒有放很開，而是喜悅地望着四周。

到底是小孩子，再怎麽隐藏，還是一副孩子天真爛漫的樣子，葉國盛低頭看着小葉池，發現這孩子好像和葉宏濤不太一樣，雖然敏感，但是卻活潑，并且自愈能力很強，就是不知道長大後會不會像他爸爸那樣混蛋。

“爺爺！”

葉國盛聞言看向葉池。

葉池正蹲到路邊，懷裏抱着一只黑色的小奶狗，應該是剛生下來被人扔到路邊的，連眼睛都沒有睜開，可能是凍着了，一被葉池抱起來，就轉到葉池懷裏。

葉池緊緊抱着小奶狗，說：“爺爺，它好可憐，我們把它抱回家，好不好？”

葉國盛問：“你喂他吃什麽？”

葉池想了想，說：“以後我少吃一半，另一半就給它吃。”

葉國盛沒同意也沒有反對，轉身就走了。

葉池抱着小奶狗跟着葉國盛走。

在葉國盛幹活期間，葉池把小奶狗放到旁邊，幫着葉國盛幹活，幹的特別賣力，等到幹完之後，他又抱起小奶狗，跟着葉國盛朝家走。

路上，葉池給小奶狗取了個名字，叫大黑，因為大黃牛叫大黃，大黃可以陪着爺爺，以後大黑長大了，也可以陪着爺爺。

葉國盛聽後，問：“葉池，你覺得爺爺好嗎？”

葉池抱着大黑說：“好。”

“爺爺都不怎麽理你，還好嗎？”

“好。”葉池點頭。

“為什麽？”葉國盛不解地問。

“因為爺爺沒有打我，爺爺給我飯吃，還帶我去看山，還讓我抱着大黑，爺爺好，我喜歡爺爺。”

孩子的世界真簡單啊，簡單的讓大人自慚形穢。

“爸！”

前方傳來一個喊聲，葉國盛擡頭看去，是葉宏偉。

葉宏偉先看一眼葉國盛身後的葉池，然後才看向葉國盛，問：“爸，你幹什麽去了？”

葉國盛走進院子，把鋤頭豎在牆邊，說：“去種玉米了，你怎麽來了？”

葉宏偉跟着進來：“我來說葉池的事兒。”

葉國盛看一眼葉池，發現葉池正盯着自己看，他說：“葉池，你去牛房裏待一會兒吧。”

葉池點點頭，慢悠悠地走進了牛房，站在床邊，看着懷裏睡熟的大黑，他敏銳地察覺到爺爺要趕他走了，他不想走，可是他是小孩子，他得聽大人的。

他好想長大，一下長到三十歲，就可以自己生活了。或者，變成一座山，一直都在那裏，永遠都不會動，也沒人能夠讓他動，還有很多花草樹木和鳥兒陪伴着，那樣就不怕暴風，不怕閃電，不怕黑夜了。

他低頭想着，把大黑緊緊地抱在懷裏，從衣兜裏掏出那顆巧克力看了又看，這時候他聽到外面了外面的争吵聲，沒一會兒聲音停止，牛房的房門響了，葉國盛和葉宏偉同時進來。

葉國盛溫聲說：“葉池，你大伯聯系了你姥姥那邊的人，他把你送姥姥家去，好不好？”

葉池一言不發地走到葉國盛跟前，把大黑遞給葉國盛，好一會兒才說：“爺爺，大黑給你。”

葉國盛沒接。

葉池說：“張爺爺說，狗特別忠心，有次張爺爺在樓道摔倒了，是狗狗把他喊的人，張爺爺說，一個老人就應該養條狗狗的。”

葉國盛雙手微微顫抖，慢慢伸出來，把大黑接了過來：“所以，你是給爺爺撿的狗？”

葉池不作聲，戀戀不舍地望着還沒有睜開眼的大黑，以後再也見不到大黑了。

這時候葉宏偉走過來，一把将葉池抱起來，另一只手拎起葉池的行李包，然後問：“爸，就這些行李吧？”

葉國盛慢半拍地點點頭。

“好，那我知道了，我們走了。”

葉宏偉抱着葉池就出了牛房，出了院子。

葉國盛抱着大黑，跟着走了出來，看着葉宏偉懷裏的小葉池，小葉池一直低着頭，吭也不吭一聲，他忍不住喚一聲：“葉池啊。”

葉池聞言回頭，清澈澄亮的眼睛紅通通，小嘴撇了撇，一副要哭的樣子，最後還是控制住沒哭，聲音奶奶又脆脆地說一聲：“爺爺，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