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章

第 3 章

門半掩着,周桃兒的手搭在門環上時,腦子裏湧出兩個應對的法子,互相叫嚣在打架。

一是買件新衣堵住周梅兒的嘴,二是破罐破摔将辛苦攢下的錢攤在明面上。

前者堵得了一時堵不了一世,遲早為了堵嘴将這些錢耗盡。後者她或許能将這些錢攥在手裏,但往後再想在阿婆眼皮子底下攢錢恐怕就難了。

推開門的那一瞬,她已經有了更好的說法。

“那是阿婆前幾天給的押金,讓下次去繡鋪的時候多拿點料子回來。”雖然數目對不上,但周梅兒怎麽說都是個不知事孩子,理直氣壯一點應該能糊弄過去。

踩過地上的碎瓷,她飛快地掃了一眼屋內情形。

先看桌上的針線簸籮,一如她出去之前,靜靜躺在透窗斜灑而入的陽光裏,不像被翻找過的樣子。再看坐在床沿将手背在身後的周梅兒,略顯淩亂的床褥和明顯心虛游移的眼神,周桃兒懸着的心徹底落下。

不疾不徐地轉身,蹲下收拾門邊的碎瓷。

趁她背過身,周梅兒趕緊将手裏的錢袋子丢在一旁,将握緊拳頭的手收到袖口裏:“阿婆給你的錢你不收好,我要去找阿婆告狀。”

說完擠到門邊,一溜煙跑了。

周桃兒看了眼她跑遠的背影,放下手裏的碎瓷片,起身去茅草棚裏拿掃帚。将地上的碎瓷渣掃幹淨後掩上門,去床邊拿起床褥上紅底繡福的錢袋。掂量了兩下,将裏頭的銅板倒在掌心,一枚一枚地數。

少了兩文錢。

入了冬就等過年了,年節的時候家家戶戶都願意買些紅豔喜慶的小玩意兒博個好兆頭。特別是今年風調雨順,秋收過後手頭寬裕,不光城裏的大街小巷熱鬧,連挑着擔子在各村走動的貨郎都多了幾個。

繡鋪的生意也好,從小兒的虎頭帽和虎頭鞋到各類吉祥紋樣的手帕和香包,全都不愁賣,順帶着掌櫃放出來的活也多了不少。

周老太盤算着給夫子的年禮和來年的束脩,再有院試也不遠了,手頭的銀錢吃緊,想添點押金讓周桃兒趕趟多賺點錢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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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錢不需要藏着,周桃兒随手壓在床褥下面了。

周老太管錢管得緊,雖然不會時刻看着周桃兒,但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親自去繡鋪問問行情,該拿回來多少錢心裏門清。周桃兒錢袋子裏的錢可不是耍滑私藏的,她自認沒本事在她阿婆眼皮子底下挪錢,是求掌櫃幫忙免了押金攢下第一筆錢後才慢慢滾起來的。

繡鋪裏付多少押金拿多少活,這都是有定數的,少了兩文錢數目就對不上了。

周桃兒拿出簸籮裏的灰麻錢袋,倒不至于天真得拿好不容易攢下的錢去幫周梅兒填窟窿,而是把錢袋子藏進貼身的內袋裏。

剛剛那一遭可把她吓懵了,不敢掉以輕心。正好前段時間将一大串銅板換成了碎銀,這些天新攢下的銅板不算太多,貼身藏着也不顯眼。

窗裏映下來的日光越來越短也越來越暖和,周桃兒放下手裏的針線,聽了一下廚房的動靜,将手邊繡了福字的錢袋收到袖袋中,推門去廚房幫忙。

雖然周老太不分活給她幹,但是家裏這麽多口人,幹活的就周老太和胡氏兩個,那是怎麽都忙不過來的。周桃兒若真的除了繡花什麽活都不幹,周老太是不會放她安生的。

前段日子撒的麥種發芽了,胡氏去田裏拔草,今日是周老太在竈臺前忙活。

“阿婆,我來燒火。”

周老太用火鉗在竈膛裏摟了一下,趁火猛去鍋前倒油炒菜。

“這裏用不着你,手裏的活忙得怎麽說?”

沾水的菜葉進了熱油鍋,頓時爆出“嗞啦”的聲響。

炒菜需要大火,周桃兒坐到竈膛前,往裏面添了一把草稈,大聲答:“這次要的繡樣精細,日子稍微有點趕。”

“那你還來磨蹭什麽,趕緊回去。”周老太眉頭皺起來,撂下鍋鏟趕她走,“去去去,中午飯一會兒讓梅丫頭端過去給你。”

周桃兒沒動,往竈膛裏添柴,沖周老太笑笑,火光熏粉臉頰,當真似春日的桃花一般俏麗:“來得及。就是繡久了眼睛花,出來換換眼睛。”

“就你金貴,哪有這麽講究,別誤了交貨的日子。”周老太對她的關心僅限于此,在鍋裏炒了兩鏟子發現她還一直在添柴,心火跟竈膛裏的火一樣騰起來,罵道,“還添什麽柴,過冬的柴給我省着點用。菜都糊了還添,不知道怎麽生的,腦子笨得跟打了結一樣,全随了你那親娘。”

煙氣和火光熏得眼睛又熱又脹,周桃兒只當沒聽見,用火鉗撥弄着竈膛裏燒成炭的枯枝。

“腦子裏也不知道裝的什麽,除了繡花什麽都幹不好,這樣下去哪有人願意娶你,難道還想在家裏賴一輩子,你爹可丢不起這臉。”周老太一邊炒菜一邊念叨。

這些話周桃兒耳朵聽得都快起繭子了,左不過就是想貶低她,讓她覺得離了這個家就活不下去。

她才沒那麽傻,不管周老太怎麽說她都沒有動搖過對自己的看法,她在哪裏都能過得很好。

正走神的時候,聽見院子裏傳來罵聲,她歪着身子往外面看了一眼,是下田的胡氏揪着周梅兒的耳朵回來了。

摸着袖子裏的錢袋,周桃兒提醒周老太:“阿婆,娘回來了。”

周老太停下手裏的動作,聽了一耳朵外面的聲音,也跟着罵起來:“一天到晚瘋得看不見個人影,除了吃飯睡覺什麽都不會幹,不知道養你們有什麽用處,全是賠錢吃幹飯的。”

在她眼裏,兒子和孫子才能光宗耀祖,女兒孫女都是拖後腿的。

這樣的貶低周桃兒聽了很多年依舊不能接受,默不作聲地咬牙消解心中憤懑。

“磨蹭什麽,還不趕快進來幫手!”周老太吼了一聲,把人從院子裏吼進來。

胡氏一進來就接過周老太手裏的鍋鏟:“這裏有我,娘去歇歇。”

周老太能管家這麽多年,不是因為胡氏軟弱,相反胡氏的脾氣算烈,只是因為周桃兒的錢全在周老太手裏,胡氏又帶着個每年花銷不算小的胡富文,這才不得不低頭。

農家就是這樣,誰手裏有錢誰聲音大。

不過即便如此,胡氏也鮮少對周老太如此恭敬。娘這個稱呼,周桃兒長大後就沒聽過幾次。

餘光看了眼蔫頭耷腦站在門邊的周梅兒,應該是為了她吧。

有娘真好啊。

胡氏幹起活來也不含糊,三兩下把鍋裏的菜炒好盛出鍋,把菜端上桌的時候看見周老太使喚周梅兒擺碗筷,順手接過周梅兒手裏的碗替她擺好。

“瞎忙活什麽,快把飯菜端過去。”周老太催她。

周善整日悶在屋裏讀書寫文章,一天裏除了出恭難得露面,三餐都得送到他手邊,吃完的碗筷也得有人去收。

今日菜裏有肉,周梅兒早流口水了,看周老太把肉全挑進她爹的碗裏,立刻伸手拿碗,自告奮勇道:“我去送。”

“啪”一聲,周老太拍開她的手:“毛毛躁躁,把碗砸了小心的你的皮子。”

胡氏看出周梅兒是饞這口肉了,把碗放進她手裏,叮囑她:“仔細腳底下。”

周梅兒端着碗,看了眼被打得發紅的手背,深吸了口碗裏冒出來的肉味,擡起下巴對着周桃兒,告狀:“阿婆,她早上把碗打了。”

做了虧心事還不懂夾着尾巴,胡氏瞪了不知深淺還在幸災樂禍的周梅兒一眼。

家裏的東西周老太掃一眼就知道少沒少,當即破口大罵:“哪裏來的賠錢貨,這個家遲早被你們敗光,連個碗都拿不穩,爪子是擺設啊?”

“天冷,手僵沒拿住。等交完這批繡活拿到錢,我去集上買一個補上。”周桃兒懂得此刻嗆聲一點用都沒有,将事情扯開才是最恰當有效的。

“補什麽補,你當家裏多富貴啊,以後沒碗吃飯就在邊上看着,等都吃完把碗洗了你再吃。”周老太最忌諱就是她動了自己支配銀錢的心,“我心裏有數,該拿回來多少就拿回來多少,一個銅板都不許少。”

周桃兒從竈膛前出來,掏出袖子裏的錢袋:“對了阿婆,我閑着點了點錢袋裏的銅板,阿婆是不是算漏了,少給我兩文錢。”

“別耍花樣。”周老太眉頭擠成山,奪過錢袋,把銅板攤在手裏仔細數。

周梅兒看清她手裏的錢袋後吓得一驚,手裏的碗差點翻了。

胡氏及時把碗接過來,沖周梅兒使了個眼色:“你阿婆最仔細,肯定不會算漏,是不是滾犄角旮旯裏沒注意到。”

她太清楚周老太對錢的精明,沒想着把這兩文錢的錯漏安在周老太頭上。

“現在就去找,找不到這飯你也別吃了。”周老太沖周桃兒發火。

給的錢肯定不會少,不管是私藏了還是真丢了,都必須補上。

“桃丫頭趕緊去找找,你這兩天又沒出去,在家裏就丢不了。”

雖然從來沒翻到過,但胡氏一直篤信周桃兒身上藏了不少錢。

那兩文錢已經變成麥芽糖和糖人到了周梅兒的肚子裏,想拿也拿不出來。胡氏心存僥幸,打算趁着周老太發火把事推到周桃兒身上。

“我是沒出家門,但是早上我去廚房喝水的時候,看見梅兒……”從始至終周桃兒就沒想着替周梅兒把這兩文錢圓過去,聽胡氏打算把這事糊弄過去,直接把話挑明了。

周老太把錢看得比命還重,知道周梅兒偷錢還得了,胡氏趕緊打斷她的話,态度也強硬了起來,說話不怎麽好聽:“就你能偷懶,趴地上找個銅板能把你累死啊。我去找,你趕緊把飯菜給你爹送去。”

把碗往周桃兒手裏一放,頭也不回地拉着周梅兒往她們房裏去。

“這不是在這嘛,眼睛跟瞎了似的。”

半盞茶的工夫傳來喊聲,周老太聽見臉色總算好看了點,敲周桃兒的頭警告她做事要細心。

胡氏拿自己的錢貼補,飯桌上臉色陰得厲害,周梅兒縮着肩膀悶頭吃飯,筷子都不敢往菜碗裏伸。

“坐好吃飯。”聲音裏還帶着火氣,一筷子夾走菜裏零星的肉沫,放到周梅兒的碗裏。

周梅兒那邊時不時飄來怨恨的眼神,周桃兒坦蕩得很,面不改色地吃着碗裏的飯。

她是姐姐,不是菩薩。

沒有娘疼更得自己疼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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