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章
第 25 章
這出戲演得太過賣力, 周桃兒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是熱燙的。大喊過後,她的耳朵裏只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喘聲和幾乎能震破耳膜的胸腔撞聲。
仿佛渾身的力氣被抽幹,她倚在樹幹上一寸一寸往下滑, 軟軟地坐在陰濕的地上。
将頭埋曲起的膝蓋裏, 露出一截泛粉的頸子。
一陣安靜之後,膝彎裏傳來悶悶的嗚聲, 不過在吸了幾下鼻子之後,哭聲變調, 不像在哭反像在笑。
哭中帶笑, 笑中帶淚。
周桃兒沒有放任自己失控太久, 借膝蓋狠狠将淚眼擦幹,擡眼直直望向陸骁。
“陸大哥, 謝謝你。”
她很狼狽, 整個人都是髒兮兮的。在地上滾蹭了那麽久,沾了滿身的泥灰, 衣裳被扯亂了不說, 發髻也被扯散了, 還有被一巴掌打得腫起來的半張臉, 簡直像剛出籠的饅頭一樣又熱又脹。
可即便這般窘狀,都難以其俏麗顏色。
水杏眼, 粉桃腮。沾灰的小巧鼻尖更襯嬌俏。
陸骁離她不遠不近,極佳的眼力讓他能清楚看見她洇紅眼尾處一顆淡而棕的小痣,和着水色,好不可憐。
“人都下山了。”
移開視線,淡聲提醒後便轉身離去。
天空還是灰白一片, 只有裂隙邊緣有耀目的光,無法穿過林梢曬透雨水。陸骁的腳步落在潮濕的草葉上, 沉而穩。
周桃兒看着他離去的背影,默數他的腳步聲,嘴角的弧度越發明顯。在陸骁身影沒入林間的一瞬間,她再忍不住,低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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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克制的,笑聲輕而淺,漸而不能自已,笑聲高揚。
暢快,恣意,發自內心。
笑走這十幾天的驚惶,笑走娘去世後的所有委屈,笑走對那個家的留戀……
笑得嘴角發酸也不願垂下,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她覺得整個人都很輕盈,好像只需要輕飄飄一陣風就能帶她去雲端。
多虧了陸骁。
若不是他,阿婆勢必會把她帶回去。
為了幫忙,他甚至搭上了清白。
幾句謝謝實在難抵這樣的大恩,想順私心以身相許,可惜陸骁瞧不上。周桃兒隐隐覺得遺憾,靠在樹上想了很久。
太陽一點點穿透厚重雲層,日光浸暖萬物。
頭愈發暈眩,她好似想了很多,但千萬縷絲線在腦子裏繞成一團,任憑她怎麽努力都找不到線頭。
周桃兒在樹下坐了很久,久到浸濕的衣裳被焐熱,還是陸骁的飯菜香将她從沒有邊際的思索中喚醒,她才拖着發麻的腿腳往山廟處走。
路過陸骁家,她停在籬笆外發了好一會兒呆,不知怎地,特別想見他。
耳朵裏的嗡聲越來越大,幹站着身子有點搖晃,周桃兒擡手摸了摸額頭,又燒起來了。
拍了拍臉,想讓自己清醒一點,卻把頭晃得一陣發昏,眼前的木屋一會兒朝右邊移一會兒往左邊飄。
她自知狀态不好,就算見到陸骁也沒法好好道謝,邁着虛浮的步伐繼續向前。
“去洗碗。”
身後傳來陸骁的聲音,她有些摸不準是不是幻想出來的,遲滞地回頭,看見陸骁在籬笆裏将碗筷遞了出來。
燒得眼睛有點花,但還是能分辨出他遞來的是兩雙筷子、兩只碗。
舔了舔幹燥的唇,咬住唇上翹起的幹皮,周桃兒下意識道謝:“謝謝陸大哥。”
緩慢地朝陸骁走去,她覺得自己像一把生了鏽的鎖,每一處關節都需要重新上油。
陸骁皺眉看她泛着病态紅潤的臉頰,收回手,斜眼看門,示意她進來。
周桃兒感覺自己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好像随時會跌倒,進門時扶了把門框才勉強穩住身子。
“進去坐。”
沒有讓她洗碗,陸骁端着碗進了廚房。
滿水缸的水,這碗本就不需要特意去溪邊洗。
周桃兒腦子壓根轉不動,陸骁讓她做什麽她就做什麽,一步一步往堂屋挪。
腿腳都使不上力,堂屋低矮的門檻險些将她絆倒,血都往頭頂上沖,她坐在長凳上一陣天旋地轉。
暈了好久,眼前出現一碗鋪滿肉片的菜飯。
“謝謝陸大哥。”
頭好沉,沉得擡不起來,只能垂着頭道謝。
今天她說了好多好多謝謝,但還遠遠不夠。
陸骁把碗筷放在桌上,然後像早飯時一樣,坐在院中的矮凳上,背對着周桃兒吃飯。
周桃兒這一陣燒得厲害,焦香泛油光的五花肉就在眼前她都聞不見香味,喉嚨裏像有把火在燒,輕巧的筷子拿在手裏都好像有千斤重。
“陸大哥,我睡會兒再吃。”
耳中的嗡鳴甚至蓋住了說話聲,她不确定陸骁有沒有聽見,但她已經熬不住了,伏在桌上,片刻眩暈後沉沉睡去。
“啪嗒”兩聲,周桃兒手中的筷子滾落。
陸骁吃飯很快,一海碗飯菜很快見底,拎着矮凳起身時看了周桃兒一眼,去廚房刷鍋燒熱水。
早晨周桃兒接砧板的時候,他碰到了她的手心,燥熱得有些許異常。
昨日淋了那麽久的雨,今早再見她還是昨天那一身衣裳,生病也不稀奇。
竈膛裏還有餘溫,生火很容易。
廚房門沒關,有風吹進來的時候,火光輕晃,映在陸骁斜長的傷疤上,配上他嚴肅的神色令人膽寒。
猛地起身,從廚房出來,端走周桃兒面前的飯碗,撿起掉在地上的筷子。
迷迷糊糊的周桃兒隐約感覺有人影,呓語:“陸大哥……”
陸骁動作一僵,迅速出去,順便把門也帶上了。
用幹淨的空碗把還沒有動過的飯碗蓋上,再把筷子洗淨,鍋裏的水開始“咕嚕咕嚕”地滾開。
鍋裏水放得少,一會兒就燒開了,陸骁舀了一碗送去堂屋,站在周桃兒邊上半晌,踢了踢她的凳子。
“醒醒。”
“唔嗯……陸大哥?”難受的時候睡得不深,但周桃兒的眼皮糊了漿糊一樣睜不開,只能憑感覺喊他,喊完後安靜不動,酡紅的側臉沒有一點出汗的跡象。
陸骁又踢了踢凳腿,把冒着熱氣的碗推到她手邊,沉聲道:“喝掉。”
周桃兒感覺腦袋裏像是裝滿了嫩生生的豆腐,經他這麽一踢就散成了豆腐花,腦子更昏沉糊塗了。
眼睛還是睜不開,憑着直接朝熱源摸去,手指頭直接探進了熱水裏。
“謝謝陸大哥。”
再迷糊也不忘道謝。
剛剛連筷子都拿不動,裝滿水的碗對她而言更是沉重,只能拖到臂彎處,頭搭在碗沿上一口一口地啜。
“謝謝……謝謝……”
邊喝邊道謝,殊不知陸骁看她碰到水碗的時候就已經關門出去。
一整碗熱水喝下去,身上暖和不少,這種暖和跟發燒時的燥熱不同,能減緩難受的滋味。
抱着空碗睡去,這一次睡得更沉了些,夢被陸骁占據,很安心。
陸骁出去了,為防山下的人起疑,他沒有下山,只在山中找尋清熱降火的草藥。
冬日天寒,多數草藥休眠,但柴胡清熱疏郁的柴胡能越冬,陸骁常在山中行走,很快就在土質松散處尋到了柴胡。
因為周老太在山上鬧騰了許久,午飯是誤了時辰的,陸骁出來的時候已經臨近申時,采好草藥返回時天已擦黑。
院中很靜,側耳聽山廟處,也是一片沉寂。
瞥一眼緊閉的堂屋門,料想周桃兒還在裏面睡着。
陸骁路過溪邊時就除去了柴胡的莖葉和泥沙,但因空腹不宜用藥,回來後先生火燒飯。
按照他的習慣,晚上應該吃飯,但是考慮到周桃兒生病,他洗米熬白粥。
煮粥不需要太多時間,把熱氣騰騰的白粥送到周桃兒手邊,踢凳腿叫醒她。
周桃兒趴在桌子上睡了兩個時辰,額上熱度消退了些,但是身上的酸軟勁兒一點沒有緩解,含糊不清地應聲,但是沒有動作。
在陸骁眼裏,周桃兒是個十足的麻煩,但是再麻煩都麻煩了一天了,也不差這一會兒,他面無表情地繼續踢周桃兒的凳腿。
“陸大哥……頭疼……”
嗓子啞得不像話,粗粝得簡直像變了個人,周桃兒撐着頭勉強看了一眼陸骁。
堂屋裏沒有燃燈,無星無月的夜裏視線不甚清晰,只能隐約看見陸骁的輪廓。
“喝掉。”
她聽着覺得粗粝難聽的聲音,落在陸骁耳中其實有些可憐巴巴的意味在,但是他沒有憐香惜玉的心,只生硬地指揮她喝粥。
“好,謝謝陸大哥。”
除了早上的菜粥,周桃兒已經大半天沒有吃東西了,但胃裏像堵住塊石頭,一點都不覺得餓。但是她乖乖聽陸骁的話,努力直起身子,将粥碗拖到跟前。
陸骁還算細心,給她的碗裏放着勺子。
夜裏風大,他沒像白天似的出去吃,坐在周桃兒對面喝粥。
摸黑喝完一碗粥,周桃兒覺得渾身暖融融的,好受了不少,主動要幫陸骁洗碗。
夜色中,陸骁停頓了片刻才說:“鍋裏有熱水。”
“謝謝陸大哥。”
睡了一覺,雖然還沒有完全退燒,但是腦袋清楚了不少,她明白陸骁的好意。
腳下還有踩着棉花似的綿軟感,但是不會眼花耳鳴地要摔跤了,冷水摻熱水,用溫水在木盆裏把碗筷和勺子洗幹淨,再把木盆過一遍水,稍微收拾了一下廚房,向陸骁告辭。
“陸大哥,今天……真的特別特別謝謝你,我一定會報答你的。太晚了,不打擾陸大哥,我先回去了。”
開口必是謝謝,謝了一天,陸骁耳朵都要起繭子了,照例沒有回話。
既然她要走,他自然不會留。
只是借着竈膛的火光,若有所思地盯着廚房裏收拾好但沒來得及熬煮的柴胡。
不管,燒水洗漱。
洗漱完畢後,把水倒到籬笆牆外,陸骁緊鎖着眉站在籬笆下吹了很久冷風,終于還是去竈膛前添柴,熬藥。
周桃兒沒力氣整理屋子,草草架了個火堆,像昨晚一樣縮在火堆邊上休息。
陸骁端着藥碗來,敲門。
周桃兒燒沒退得徹底,這會兒又燒起來了,昏昏沉沉中沒有應聲。
她遲遲不出聲,陸骁看管不牢的廂房門和裏面的火光直覺不對,沉聲道:“打擾。”
推門的時候感覺有阻力,略一使勁,輕易推開門後的石塊。
牆又塌下來一點,今天門一點都卡不進門框裏了,周桃兒只能多搬幾塊石頭擋在門後。
因為燃着火堆,廂房裏很亮堂,看見屋內的狼藉,陸骁眉頭皺得更緊。
她的情況比想象中還糟。
門大敞着,冷風毫無阻礙地刮進來,周桃兒抱着肩膀瑟瑟發抖,喃喃喊冷。
陸骁把藥碗放到她手邊,有火堆哄着也不怕涼:“記得喝。”
出去時,門關不上,他在外面也沒辦法像周桃兒一樣用石頭擋門,大力一拉——
門确實是卡進門框裏了,但是,牆塌了。
一陣塵土飛揚,冷風無情地吹散本就不怎麽旺的火堆,徹底暴露在冷風中的周桃兒縮成更小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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