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章

第 26 章

一整面牆倒了一半, 屋頂也陷下來了,幸好周桃兒縮在牆角,掉落的碎瓦沒有傷到她。

牆塌後門框帶着門直直往下倒, 陸骁伸手扶住。

夜半山林靜, 呼嘯的風聲和柴枝的滾動聲都蓋不住周桃兒呼冷的呓語,陸骁甚至能辨出她牙關打顫的細微響聲。

鎖眉看緊握門把的手, 他的臉上浮現些許無奈。

明知她是麻煩,這一趟就不該來。

這下好了, 鐵打的身子也經不住在冷風裏睡一宿, 何況她還病着。

長嘆一口氣, 把門板丢在亂石堆裏。

門框加上門板頗有些重量,加之他動作不輕, “砰”一聲巨響回蕩在山廟中, 驚得本就睡不安穩的周桃兒顫了幾顫。

她席地而坐,沒有凳腿可踢, 總不能直接踢在她身上。陸骁扔這門板大半是為了吵醒她, 還有小半是疏解心中煩悶。

周桃兒沒有睜眼, 泛紅的眼皮微微顫動, 幹燥失水的唇瓣翕張呢喃,像是被夢魇住了。

剛剛只是喊冷, 這會兒迷迷糊糊不知道在說什麽,可能是被突然的響聲吓着了。總不至于把門板搬起來再砸一次,陸骁進去,順手撿了一根柴枝,離她兩步遠的時候停下, 用柴枝戳了戳她的肩膀。

周桃兒還是沒醒,只是雙手環抱肩膀, 将自己縮得更緊。

陸骁爹娘死得早,九歲就離家闖蕩。身無分文時也曾在這山廟裏借住過一陣,彼時山廟香火不旺,沒有游方僧人也沒有重新修葺,只是一座土廟,勉強能遮風擋雨罷了。身無分文,靠山吃山,學着村裏人采草藥換錢,去賣力氣當短工,兩年下來終于攢下些銀錢。後來土廟的香火漸漸旺起來,來了兩個游方僧人将他趕走,他只能另尋住處。

雖然攢了幾兩碎銀,但他畢竟年歲小,願意用他的人家少,賺的銀錢也少,若用于租屋,決計是入不敷出。

為長久計,他動了自建屋舍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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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裏建房不需要地契,十一歲的陸骁每晚睡在樹上,白日進城找工,同時跟有經驗的人取經學習。

請不起幫工,一切都得自己摸索着來,他連地基都打不好。有一個做短工時經常遇見的大哥知道他的難處,主動要幫他,他天真地輕信于人,被卷走了所有錢財。

還稚嫩的他苦熬那麽久全憑一股勁吊着,這一卷讓他兩年的努力付諸流水,卷走了他所有的希望。

萬念俱灰,自暴自棄地游蕩了半個月,險些餓死,是繡鋪的劉掌櫃用一碗米湯救活了他,還留他住了一晚,勸慰他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真被劉掌櫃說中了,第二天運氣特別好,碰上征兵隊伍裏出了逃兵,官府湊不齊名額在大街上抓壯丁充數,他抓住機會,虛報歲數占了那個名額。

當時他個子雖高,但體格偏瘦,一看年紀就對不上,但那時候上頭就要來點人了,不容有錯,征兵的人将錯就錯把他送去了北邊。

他是沒有學過拳腳功夫的野路子出身,加上偏小的歲數導致體格不如旁人,初到軍營時受過不少欺負,可他記着劉掌櫃的話,全數咬牙扛下。

從打雜的夥夫到武卒,再到伍長、什長、隊長、哨官。哨官雖統領百人,但無品級、無定員,在數萬人計的軍營裏不甚起眼,可就這樣不起眼的小職務,卻是他一步一步靠命博出來的。

年初鎮北王大敗敵兵,新帝龍顏大悅,大赦天下,允有功的老兵解甲,賜以田宅,他也在其中。

田宅按功行賞,到他這裏,是川陵縣中一處最簡單的一進小宅子和十畝良田。算不得富貴,但比起軍中的大通鋪舒适得多。

田宅不過身外之物,陸骁在沙場搏命多年,早已看淡,且他對川陵縣乃至于水原村隐有厭惡,回來只為把田宅過戶給當年幫過他的劉掌櫃,但劉掌櫃不肯接受,拒絕在字據上畫押,他才留下。

選在山中落腳,也有圓當年遺憾之意。

周桃兒像極了當年的他,無所依靠,只能祈神靠天,連栖身之所都選在同一處。縱然心有不耐,但同病相憐,所以周老太來的那兩次,他都出手幫了周桃兒。

不過,他是獨子,年少離家,十幾年間幾乎不出軍營,期間見過的女子少之又少,更沒說過幾句話,不懂如何與女子相處。

面對周桃兒的熱情,他下意識拉開距離。

依稀記得,他被游方僧人趕出來時,也曾發過高熱,但那時正值夏日,不比周桃兒難熬。

雖然記憶已經模糊,但內心深處大抵還記着當時的無助,所以沒有放任她不管,半夜也要送藥過來。

“娘……”

“好冷……”

時隔好久,周桃兒夢見了她娘,可是就差一點點,她怎麽都夠不着她娘,溢出了委屈的嗚聲。

陸骁回神,用柴枝大力戳她肩窩,沉聲:“醒醒。”

熟悉的冷淡聲音入夢,周桃兒眼睫處沁出眼淚,委屈嘟囔:“娘都不理我……”

粉面飛霞,淚光盈盈,何處不可憐。

偏遇上陸骁這麽個不解風情的,不為所動地戳着她的肩膀,就是要把她叫醒:“起了。”

“嗯、啊,好,喝藥。”周桃兒終于清醒了點,隐約記得陸骁囑咐過她喝藥的事情,勉強将眼睛眯開條縫,雙手胡亂地摸找藥碗。

因為身子不舒服,今晚的火堆架得不算好,早被肆虐的山風吹散了,有一根焦黑隐現紅光的柴枝正好滾到她腳邊,眼見着她就要摸上去了。

“啊、疼——”

陸骁眼疾手快,用柴枝打偏她的手腕。

打的正是周桃兒沒好全的左手手腕,這兩天又是摳又是掐的,薄痂都被黃水泡化了,皮肉翻在外面。陸骁這一打,正落在傷口上,疼得周桃兒冒了淚花,這下徹底清醒過來。

“對不住。”

陸骁道歉,俯身端起藥碗,把熬好的藥汁澆在火苗上,“滋滋”袅起白煙。

手腕上的傷口疼得發麻,周桃兒剛清醒,還摸不清楚狀況,擡起酸脹的眼睛,怔愣地看着陸骁:“陸、陸大哥?”

“灰大,不能喝,”陸骁有意無意地幫她擋着風,說,“走吧,這裏随時要塌。”

“塌?不會吧……”

周桃兒仰起發脹的頭檢查房梁,□□涸的眼淚糊住的眼睛不太敏銳,最開始沒發現異樣,還是冷風漏過來時,她才發現她能毫無阻礙地看見外頭的夜色。

震驚得說話都結巴了:“牆、牆、牆塌了!”

“能起來嗎?”

現在不是解釋的時候,陸骁直截了當地問。

周桃兒渾身發燥發軟,分不清是發熱燒的還是火堆烘的,手掌撐住膝蓋嘗試起來,一個頭重身子輕,整個人往澆熄的火堆裏紮。

幸好陸骁在旁邊,他不知道用了什麽巧勁兒,手上的柴枝在周桃兒肩上輕輕一撥就把她拉回來了。

這一下子要是栽進去可不得了,周桃兒吓出一身冷汗。

柴枝伸到眼前,略有些緊張地扣了幾下掌心的紋路,握住柴枝借力起身,垂眸:“謝謝陸大哥。”

陸骁言簡意赅:“走。”

周桃兒攏緊衣裳跟在他身後,猶豫着要不要為熬藥的事情道謝。

畢竟藥倒進火堆裏了,她再道謝有再讨藥的嫌疑,可陸大哥一片好心,不道謝實在過意不去。

陸骁腳步大,帶得她走得快了不少,不一會兒就到了前殿,而她還沒有做好決定。

再猶豫就來不及了,周桃兒停下,看着他的背影認真說:“陸大哥,謝謝你。”

又是謝謝,陸骁真的聽得耳朵起繭。不答,徑直跨出廟門。

察覺到身後沒有細碎的腳步聲,他回身往廟裏看。

周桃兒盯着他的背影在發呆,因有夜色遮掩,被他看見也不窘迫,反而愉悅地沖他揮手道別。

前殿跟倒塌的廂房沒什麽區別,處處都漏風,吹動她的裙角。

陸骁眉心“突突”地跳:“跟上來。”

“怎麽啦陸大哥,有什麽事情嗎?”周桃兒上前,扶着朱漆斑駁的門框,杏眼彎彎。

“牆是我弄塌的,賠你一間房,過去睡。”

不得不解釋清楚,但陸骁覺得這話有歧義,跟登徒子沒什麽分別,面上有些別扭。

周桃兒連忙解釋:“啊?不、不是的,昨日起牆就有些往下塌了,今日更是連門都關不上,不是陸大哥的原因。”

“你盡管去睡,我睡廚房。”陸骁補了一句,走了。

周桃兒臉騰地熱了,不是發燒的那種熱,也不是火烤出來的熱,是害羞的熱。

本來沒有多想,他這句話一出,叫她不多想都難。

掙紮片刻,想矜持一些,但忍不住想跟陸骁多點牽扯,最後順從內心,扭扭捏捏地跟在陸骁後頭。

鍋裏還剩下些柴胡藥汁,轉涼後再加熱對藥性有所影響,但總比不管不顧來得強,讓周桃兒趁熱喝下,從堂屋搬來兩條長凳。

“陸大哥,我睡在廚房吧。”

一碗藥汁下去,身上暖和不少,周桃兒搶着要睡長凳。

“出去。”

陸骁趕人,直接開始脫衣裳。

周桃兒臉熱得厲害,受驚的兔子似的蹦出了廚房,臨走時不忘把廚房門關牢。

陸骁的屋內充斥着他的痕跡,周桃兒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雖然床上的被褥是陸骁洗過新拿出來的,但總歸是他睡過的,和衣睡下怕弄髒了他的床褥,脫衣又覺得太過親密,羞得她忘記了生病的難受。

不過累了一天而且病着,鬥争了一會兒後她到底還是撐不住了,和衣睡下。

不知怎地,睡得很安心很沉,睡時發了一身汗,第二天病就好了大半。

一大早神采奕奕地起來洗床褥,卻被陸骁攔下。

“不要了,都給你。”

周桃兒聽他的意思,她蓋過他就不要了,洗過都不行。

“謝謝陸大哥。”

被這般嫌棄,她連推辭的客套話都沒臉說,耷拉着腦袋,說話聲小小的,沒什麽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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