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昔三 栖梧山莊

第6章 昔三 栖梧山莊

時值五月,正是雪山雪蓮開花的時節。

雪山上寒風料峭,萬裏冰封。

萬丈高的懸崖,稍不留神就粉身碎骨。

茫茫銀白色之中,一白一青兩條人影在天寒地凍的風雪中緩緩逆行。

李鳳迤換回白衣,也沒有易容,阿舟仍是一襲青衣,玉制面具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容,他緊跟着李鳳迤,眼神裏流露出深深的擔憂。

冰冷蝕骨,他擔心李鳳迤未好透的身體無法抵禦如此的寒冷。

但李鳳迤卻從不肯示弱,說什麽只有雪蓮才能救那個人就不顧一切上山了。

阿舟壓根不清楚他想救的人是誰。

李鳳迤是個怪人,徹頭徹尾的怪人。

從認識他的那一天起,半年來,他愈發看不透此人。

幾年來他一直被魔障困擾,終是下定決心要離開人世,卻被李鳳迤所救,他說他會帶自己回到原來的生活,事實上卻是豁去性命為自己解除魔障,結果他快好了,李鳳迤自己卻連內力也賠了進去,每次以內力壓制魔障之後,就會病好一陣子,而當他知道事情真相的時候,一切早已無法挽回。

于是乎他只好舍命陪君子,李鳳迤想去哪兒他就陪着他去哪兒,免得他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的小命給玩丢了。

另一方面,不知為何他還對毒有相當精深的了解,卻從未見他用來殺人,大多是救人,當然還有一些諸如先前酒樓裏的那種無傷大雅的惡作劇。

除此之外,李鳳迤喜歡大江南北四處跑,一不注意就溜去集市上亂花錢買一些無用的小玩意兒,這個人有時候滿腹經綸,有時候又像是個從未出過門的鄉下人,瘋起來像個孩童,讓阿舟頭疼不已。

這次更是要不得,來到這種杳無人跡的冰天雪地裏,阿舟看着眼前被大風雪遮蓋的瘦削背影,認命地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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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地,就見李鳳迤猛地提氣,腳尖在突出的石塊上輕輕一點,整個人就飛竄上去,快得根本看不清。

阿舟急忙跟上去。

那是一片高地,就見李鳳迤白色的身影伏在雪地之上拼命咳嗽,大片大片的血在白雪上不斷化開來,血腥味逐漸蔓延開來,但随即,有一股異常清冽的香氣将血腥味覆蓋,它似混合着冰雪的味道,又像是它本身就散發出冰雪的味道。

除此之外,還有一股濃郁的腥味。

“不要過來。”李鳳迤邊咳邊道,阿舟腳步倏停,因為他很快看見李鳳迤身邊一抹绮麗的暗紅色倏地隐沒,再悄悄探出腦袋來。

那是一條極粗壯的蛇,披着暗紅色的細紋,吐着猩紅的舌頭,護着寒風中那朵潔白的雪蓮。

花葉含着雪色,優雅高貴,在如此寒冷的氣候中,遺世孤立。

蛇看起來兇狠,卻偏是不敢靠近李鳳迤。

“……咳,算你聰明,知道離我遠一點……”李鳳迤拭着嘴角的血跡斷斷續續地說着:“若非你守着雪蓮,我還真想喝一點你的血……我可是凍壞了……”他扶着地面慢慢站起來。

見他走得踉跄,阿舟不由上前一步問:“你沒事吧?”

李鳳迤搖搖頭,一步一步朝雪蓮走去。

他的手指不僅已凍僵,而且由于攀山的緣故傷痕累累,溫熱的血流出來也早已結成冰,但蛇依舊嗅到了味道,退得更遠了,但雙目依然眈眈注視眼前這朵雪蓮。

“我不會傷害你,我只需借這朵雪蓮的花瓣一用。”李鳳迤說着,彎下腰,用幹淨的手輕輕摘下一片雪蓮花瓣,仔細用手帕包好,放入懷中。

從頭至尾,那條蛇都不敢輕舉妄動。

“好了,我們下山吧。”李鳳迤對阿舟道:“從這裏下去,那個人就在山腳下。”

阿舟微一點頭,李鳳迤已率先在前面帶路。

風雪越來越大,下山比上山更艱難。

冷風刺骨,如刀子切入身體發膚,李鳳迤的手一脫力,不小心滑落,他整個人在山崖間墜落。

“小心!”阿舟驚呼,同時急掠下去。

幸而李鳳迤的手抓住了突出的石塊和崖間的樹枝,這才稍稍穩住下墜的趨勢。

一時間他只覺得氣血翻湧,體內有什麽好像就要爆發。

李鳳迤直覺不妙。

過于寒冷的氣候導致他體內之毒提前發作。

他暗叫“糟糕”,咬牙運氣,将一輪刺骨的疼痛硬生生抗下去。

“你沒事吧?”不遠處傳來阿舟的聲音。

李鳳迤無法分心回答,僅以搖頭示意,再繼續往下。

腳下那塊突起的岩石異常陡峭,他找不到着力點,只好往邊上攀岩。

他的腳尋找支點,石塊卻忽地松動,他一腳踩空,完全失去了平衡。

急劇的降落使得疼痛驟然爆發,眼前驀然漆黑一片,他瞬間陷入黑暗,失去了全部意識。

“李鳳迤——”阿舟急切的聲音亦被他的意識阻隔在外。

墜勢極快,阿舟縱身躍下,但仍快不過一直往下沉的李鳳迤,情急之中,阿舟運出全身內力,一掌向山崖底下轟去。

這一掌氣勢鈞天,竟然直達距離數百丈遠的崖底,猛地掀起駭然巨響,剎那間山崩地裂,阿舟再補一掌,掌風以适才餘力為着力點居然呈反彈之勢,以至于形成一股氣流穩穩托起李鳳迤,阿舟趁機一把抓過李鳳迤,抓緊他,同時右手出劍,木劍無光,但白雪因強大劍氣忽地生芒,一時間亮如白晝,只見阿舟用劍尖橫掃過峰壁,驟然間只聞山峰響起極尖銳的叫嚣聲,就在不停崩裂的雪山和響徹的轟鳴之間,阿舟帶着李鳳迤迅速穿梭往下,最終平穩落地。

山腳下與方才的雪山似是兩個世界,一者冰天雪地,一者陽光明媚。

阿舟一落地壓根不及看周遭環境,便将李鳳迤放平在地上,就見他雙眸緊閉,面無血色,氣息微弱,脈象極其不穩,憂心之餘,他忙擡手将內力自李鳳迤掌心徐徐導入,但因二人內力并非同宗,加之他又不谙醫術,只得先以穩住他的心脈為主。

須臾,李鳳迤臉色稍有好轉,卻仍昏迷不醒,阿舟自知最多只能做到這一步,再下去反而有性命之憂。

他收回手,方才擡眸,卻見遠山碧水,湛藍的晴空下是一片花的海洋,芍藥、栀子花、三色堇鋪天蓋地,還有許多他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夾雜其中,若非此時他心系李鳳迤傷情急于尋找出路,恐怕會情不自禁留在此地欣賞好一陣子,而且他也從不曾料到天山下原來還有這一番美妙光景。

幸好此處花草一看就知是有人打理,于是阿舟帶着李鳳迤越過重重花叢,試圖找到能夠詢問之人。

走了沒多久,便聞不遠處花叢中有窸窣之聲傳來,阿舟循着聲音前去,就見到一名素衣女子正拿着一把剪刀專注修剪枝葉,她心無旁骛,阿舟并沒有掩飾腳步聲,但她卻仍然沒有注意到,直到阿舟又走進幾步,輕喚一聲“姑娘”,她才猛地驚跳起來,面對戴面具的阿舟大聲道:“你們是什麽人?怎麽闖到我們後山來的?”

“真抱歉,這位姑娘,我們是不小心墜落山崖,并未想過要闖入貴山莊後院,所以只想請問該如何出去,我朋友因墜崖之故昏迷不醒,我急于找人為他醫治。”阿舟有禮地對女子說道。

一聽是從山上下來的,這名素衣女子忽地瞪大眼睛,随即她扳起手指數了數,又看看阿舟背後的男子,立刻道:“山上下來的情況比較少,請在此處稍等片刻,我立刻去請示莊主。”

“有勞。”阿舟微微欠身道。

女子拿着剪刀沿着小徑很快消失了蹤影,阿舟将李鳳迤安置在原地等待,不多時,女子就又出現了。

“莊主說來者是客,并且說此處奇花異草應有盡有,當能取之救治公子的朋友,所以看公子是否願意暫留莊內幾日,不必急着離開。”

這是阿舟萬萬沒有想到的回答,他怔了怔才道:“那請問能否讓我一見貴莊莊主,至少當面傳達我的謝意。”

女子點頭道:“莊主就在莊內,請公子随我來。”

“好。”

雖說是後院,但阿舟很快就發現所謂的後院真的很大,問了帶路的女子,女子告知他這座山莊名叫栖梧山莊,可奇怪的是整座莊園裏并沒有見到一棵樹,更別提梧桐了,女子解釋說莊名歸莊名,但實際上莊主更喜歡花,據說這個名字有來由,但她一直沒有聽莊主說起過。

“原來如此。”阿舟點頭,事實上從後院一路走進莊園依舊是花香撲鼻,芬芳缭繞,可以想見此處莊主愛花的程度。

又走了一段,忽有一陣琴聲悠悠入耳,伴着滿園花香,真有一股“拂花弄琴坐青苔,綠蘿樹下春風來”之感。

就見不遠處亭臺內白色輕紗帳翩然而起,帳內一抹窈窕身影倏隐倏現,她撫琴之手宛若一葉浮萍,流暢動人,微垂首的緣故露出線條優美的脖頸,挽起的發垂落幾縷發絲随風輕逸,襯着一園繁花美景,當真是姿态卓絕,飄然若仙。

待琴聲稍停,阿舟步到臺階下,對亭子裏的人道:“在下木成舟,見過莊主。”

“木成舟?”亭中女子微側首,輕柔的嗓音自紗帳內傳來,低低地道:“木已成舟,公子因何事所累,須以面具遮顏,又以木劍為器?”

“莊主一針見血,但在下确有難言之隐,請恕在下不便以真面目示人。”木成舟回答道。

“無妨,你背後又是何人?”女子又問。

“李鳳迤,是我的朋友。”

“李鳳迤、李鳳迤……”女子在亭中喃喃輕念這個名字,忽又道:“可否容雪翎為他一探脈象,看他究竟為何昏迷?”

木成舟微一點頭,将李鳳迤輕輕放下,道:“勞煩莊主。”

“請木公子拾起他的手腕。”

“好。”

話音方落,便見一根琴弦自亭中飛射而來,準确地卷在李鳳迤手腕之上,木成舟凝神關注,片刻,亭中女子收回琴弦,再度出聲道:“他脈象虛無,內力不濟,稍早前,他是否耗力過度?”

木成舟聞言,嘆一口氣道:“不瞞莊主,半個月前,他曾為壓制我體內魔障,耗盡內力,是以一直在病中。”

“原來如此。”女子低低道:“他的病情需要調理,恰好栖梧山莊之中有奇花上千種,可以助他一臂之力,若木公子信得過雪翎,不妨讓我為他調試一劑?”

“這……”木成舟微有猶豫,栖梧山莊他從未在江湖中聽說過,該莊主是何身份無從得知,她究竟懂不懂醫術還是個謎,探脈倒也罷,他守在身邊即可,但喂藥就很難講,他根本無從防備。

“呵,若木公子不放心也就罷了,但你這位朋友病得不輕,就算你去到醫館大夫也未必找得到珍貴的藥材來針對他,況且我與你們素不相識,斷無理由加害于他,木公子不妨再考慮一下?”女子循循地道。

木成舟微一思量便道:“既是如此,可否請莊主露面讓木成舟一見?”

“好。”女子“好”字才出,人已自亭中掠出,婷婷立在木成舟面前。

木成舟不由心中贊嘆,好一位超逸絕塵的翩翩佳人。

就見她身材高挑,眉目如畫,雙瞳剪水,唇角噙着淺笑,一襲水月色裙衫纖塵不染,烏絲襯得肌膚如玉,氣質端莊,眉宇之間略帶英氣,更顯風姿不凡。

這一眼,讓木成舟心中已有定奪,他很快便道:“如此,我的好友就勞煩莊主費心醫治了。”

“木公子請放心,君雪翎必不負重托。”

君雪翎,果然人如其名,同時木成舟亦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加之此番不過偶遇,斷無可能暗藏心機。

“麻煩木公子随萍兒将他帶入廂房,雪翎先去采藥,随後就到。”

“好,木成舟先謝過莊主。”

目送木成舟帶着李鳳迤的身影慢慢遠去,君雪翎表情未變,口中卻喃喃地道:“栖梧栖梧,留鳳栖梧,是否我永遠都留不住你……李鳳迤。”

将李鳳迤安置在廂房,大約半個時辰後,君雪翎端着正冒熱氣的藥碗親自到來。

藥碗裏的藥汁烏黑濃稠,聞起來卻隐約有一股芬芳的花香味,木成舟上前一步道:“讓我來吧。”不料君雪翎卻搖頭道:“還是我來,将這碗藥喂下去後,我還需以特殊的針灸之法輔助,配合內力将藥效盡快推導至四肢百骸,這種手法不允許任何人出聲打擾,雪翎想請木公子在廂房外為我們二人護法。”

“好。”木成舟不疑有他,當即應下,抱劍在屋外駐守。

君雪翎放下藥碗,将門輕輕搭上鎖,回頭注視床上之人。

她面色凝重,眉宇之間泛起深深的憂色,就見她複又端起藥碗走至床畔,自己喝上一口,随即緩緩俯身,欲渡入李鳳迤口中。

驀地,一只手擋在她唇前。

“咳、咳,如此盛情的喂藥方式,李鳳迤不敢承受,君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領了。”李鳳迤的聲音很低,若非君雪翎靠他極近,恐怕亦聽不清楚,但見偷襲沒有成功,君雪翎也不氣餒,依然壓在他身上與他咬耳朵道:“如此欺騙你外面的朋友,怎麽不怕我揭穿你?”

“要揭穿你早該揭穿了,不用等到此刻,現在起我們是共犯。”李鳳迤老神在在地道,他見君雪翎沒有起來的意思,便又道:“君姑娘,幾年不見,你的體重好像又增加了。”

“你——”君雪翎憤憤瞪他一眼,不甘心地起身,讓李鳳迤坐起來,再将藥碗遞過去道:“把這個喝下去,能助你稍稍緩解骨毒發作的疼痛。”

李鳳迤也不推辭,接過藥碗一飲而盡。

見他毫不含糊把藥喝個精光,君雪翎不禁調侃道:“你就不怕我在裏面下藥?”

李鳳迤微微一笑道:“李某一副殘軀,哪裏值得君姑娘費心呢?”

“哼,盡會裝傻。”

李鳳迤淡淡一笑,也不接話,只問:“好了,說正事吧,他人呢?”

“就在下面。”君雪翎亦收起了玩笑之意,道。

“嗯。”李鳳迤微一點頭,取出懷裏的雪蓮花瓣道:“這個交給你處理,我下去跟他一會。”

“讓我陪你一起下去吧,你關了他這麽久,萬一他見到你發起怒來,至少我還能幫你擋一擋。”君雪翎道。

“不必了,他不是那麽不講理的人,倒是這片花瓣,你盡快熬好,我會在今夜為他解開禁制之術。”

“可你內力損耗大半,如何再施展心法?”

“放心吧,我自有打算。”李鳳迤道。

“對了,你的朋友就守在外面,要不要我為你支開他?”

李鳳迤搖搖頭道:“不必,他為人正直,誠實守信,這既是他的優點,也是缺點,他既已放心讓你醫治我,在此期間必定信守承諾,再說這件事他遲早會知道,若然真的被發現,我自有說辭。”

見他這樣說,君雪翎只得随他去,然後深深看他一眼,鄭重其事叮囑道:“要小心。”

李鳳迤點點頭,掀起鋪蓋,就見床板上竟藏有一道暗門,他将暗門機關開啓,裏面燭火幽幽,他輕巧躍下,很快消失了身影。

君雪翎關閉暗門,收起花瓣端着空碗走到門外,對木成舟道:“木公子,我去去就回,在他醒過來之前,請切記勿讓人進去打擾。”

“我會,請君姑娘放心便是。”木成舟的語氣穩重,聽來相當值得人信賴,君雪翎不禁多看他一眼,方才一心都在李鳳迤身上,再加之木成舟一直戴着面具,是以她并沒有多放心思留意,但聞方才李鳳迤對他如此評價,不由讓她重新評估,而想到之前見到二人時的狀況,不禁意識到李鳳迤對他不僅僅是信任而已,更是将生命都已放心托付于他,看來這個木成舟看似木讷老實,其實也不簡單。

能讓李鳳迤如此信任之人,這世上少之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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