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2）

（2）

二零一四年的八月末。

夏蟬還趴在香樟樹上成天兒地叫，不知疲倦。

陳曦抱着一沓教科書，從高二（一）班教室走出來，往樓下走。

書是新發的，還散發着油墨香，硬直的邊沿卡在手肘處，留下兩道深紅的印子。

她呼哧喘着熱氣，聽見背後的老媽張君梅還在一個勁兒抱怨：“養育子女不容易啊，這死丫頭，都不跟家裏說一聲，自己就報了文科，要不是她以前的班主任打電話告訴我，我還被她蒙在鼓裏。現在學文科有什麽用，以後連工作都找不上，你說是不是啊，高老師？”

對面的高老師只能讪笑，背後流的汗将白襯衫都打濕了。

可憐的老高，才做了她班主任一周不到，就要面對張君梅的興師問罪。

陳曦覺得實在對不住他。

母親張君梅為人強勢，陳曦自生下來就一直聽她的話，文理分科時，瞞着家裏擅自改選文科，是她能做出的最大反抗，但她的勇氣也就到此為止。

在張君梅氣勢洶洶殺到學校，将她從教室裏揪出來後，她也只能乖乖搬着書滾去理科八班。

也許是人倒黴起來，喝涼水都塞牙。

下到四樓拐角時，陳曦不慎與突然冒出來的一個男生相撞。

對方手裏也抱着書，他上樓，陳曦下樓，二人這一撞好比火星撞地球，雙方手裏的書都撒了一地，有幾本甚至通過欄杆，掉去了下一層。

“……”

陳曦在這一瞬連爆粗口的心情都有了，這都叫什麽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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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憤怒地擡起頭，一張帥氣奪目的面龐映入眼簾。

“對不起啊。”

男生笑起來有一口白牙，快速将地上散落的書拾起來交給她，接着又三兩步跨下樓梯，将掉去下面的書也撿起來了。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陳曦縱是有天大的火氣，在這樣的笑容面前也消散了。

她一言不發地與男生撿好了各自的書，随後她往走廊裏走，而男生繼續上樓。

在進入教室前，陳曦不知出于何種心理，用眼角餘光偷偷瞥了樓梯間一眼。

男生依舊不肯好好走樓梯，長腿一跨就是兩三級，輕快得就像頭年輕而充滿朝氣的小鹿，陳曦抱着格外沉重的書，在他手裏似乎不算什麽。

開學都一周了，他怎麽才來學校？

是轉學生嗎？

腦中突然冒出這樣一個疑問。

-

高二（八）班對于陳曦來說，并不算陌生。

班上大半學生都是高一的老同學，連班主任也是原來那一個，姓朱，人稱“老朱”，教化學，也就是他在陳曦選了文科、而他苦勸無果後，給張君梅打電話通風報的信。

陳曦對他可謂是又愛又恨。

一方面，她知道老朱确實對自己沒得說，另一方面，又是他一手摧毀了她念文科的計劃。

老朱對她的到來表示了熱烈歡迎，恰值班上正在競選班幹部，他當場欽點了陳曦當班長。

陳曦原來在高一就是班長，工作能力很出色，同學們都沒異議。

下課後，梁晶晶來找陳曦敘舊。

她是陳曦原來在高一的朋友，班上的文娛委員，為人外向活潑，參加班級活動很積極。

“你怎麽又來讀理科了？不是說去了文一班嗎？”

梁晶晶對她的到來又驚喜又意外。

陳曦沒有多作解釋，只說：“革命內部出了叛徒，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

梁晶晶秒懂：“老朱弄的？嗐，也能理解，你可是年級第一，這麽好的苗子，他可不想便宜別的班。”

陳曦對這話不置可否。

她對自己的能力很清楚，好成績都是挑燈夜戰換來的，而且她的總成績雖然排名第一，但只要拆開來分析的話，就會發現她的文科成績比理科要好，真正拉分的是語文和英語。

理科中，除了化學和生物相對較好，數學和物理簡直就是薄弱科目。

陳曦的腦筋并不靈活，很多時候，都是靠死記硬背考的高分，這樣的學習技巧也許在高一管用，到了學習更深入和複雜的高二學期，只怕會越來越吃不開。

況且陳曦對文科更感興趣一些。

她是個歷史迷，也喜歡看書和讀文章，可她的喜歡似乎起不了作用，在讀文還是讀理這種事上，她半點話語權都沒有，完全由家長和老師決定。

上課前，梁晶晶約陳曦一起去上廁所。

教學樓每一層走廊盡頭就有衛生間，但兩個女生從來不去，因為那裏用的人多，幾乎每次都要排隊，還不一定排得上。

有這時間還不如跑遠一點，去操場旁邊的公共衛生間。

高二樓距離田徑場更近，這下二人有了充裕的時間。

解決完生理需求出來，她們去水池前洗手，忽然聞到一陣煙味。

梁晶晶厭惡地掩住鼻子：“是哪個男生又跑來廁所抽煙了，真讨厭。”

陳曦四處尋找，終于被她找到煙味的來源。

是一個擱在窗臺外的煙頭，還在燃燒，煙霧缥缈，被風吹進來。

她從口袋掏出包紙巾，用紙巾包着煙頭摁滅，然後丢進垃圾桶裏，擰開生鏽的水龍頭洗手。

前一秒還在說“真讨厭”的梁晶晶，忽然又改變了說辭：“哎，跟你說，我前幾天看見個抽煙的男生，還挺帥的。我給你學學，他抽煙是這麽抽的。”

她模仿起了那個男生的抽煙姿勢，還是無實物表演。

陳曦看都不看，一絲不茍地洗着手，說：“那煙就是抽給你看的。”

“你真不覺得抽煙的男生帥？”

“老朱也抽煙，你怎麽不說他帥？”

梁晶晶在腦海裏回憶了一下老朱吞雲吐霧的樣子，還有他被煙熏得發黃的牙齒，頓時打了個激靈。

“幻滅了吧？”

陳曦終于洗好了手，用紙巾将濕手擦幹。

梁晶晶硬着嘴反駁：“老朱不算，他都是老男人了，我說的男生是指咱們的同齡人，青少年。”

“青少年抽煙更幼稚，都是為了耍帥而已，學習不怎麽樣，倒是想在這種旁門左道上吸引女生注意，學校就是被這種人弄得烏煙瘴氣。”

“啧，你這嘴怎麽這麽損呢。”

梁晶晶不樂意了，撞她一下。

陳曦被她撞得趔趄了一下，側腰撞上水池瓷磚，白色校服頓時濕了一大塊。

她皺起眉，低頭看着那塊水漬。

梁晶晶知道她這人有點潔癖，當即舉起雙手：“抱歉。”

這時隔壁的男廁所卻突然走出一個人來。

現在是上午第一節課課間休息時間，幾乎沒有班級在上體育課，這也意味着，田徑場旁的公衛應該沒有人用，這會兒突然出現一個人，陳曦和梁晶晶都吓了一跳。

男生仿佛沒有聽見她們的對話，徑自走到水池邊洗手。

只不過，這裏的水龍頭那麽多，他偏偏選了陳曦旁邊的那一個。

窗戶半開着，風透進來，将男生身上的氣息吹進她們鼻間。

陳曦很清晰地聞到了煙味，梁晶晶也是。

兩個女生尴尬地立在原地，時間仿佛被拉得無限長。

男生終于慢條斯理地洗完了手，沖陳曦伸出掌心，他的掌紋細密，感情線交織錯雜，生命線很淺，有水珠從上面滾落。

“紙巾，可以借我一張嗎？”

陳曦将剩下的半包心心相印全部給了他。

他走後，兩個女生對視一眼。

陳曦問：“你覺得他聽見了嗎？”

“肯定啊！”梁晶晶抱頭狂躁，“都怪你，突然說那些話幹嗎！害我在帥哥面前丢臉了！”

陳曦本想說，要不是她突然問起抽煙的男生是不是很帥，她也不會說那些話的。

不過想了想，她還是保持沉默比較好。

梁晶晶又感嘆：“不過那男生是真帥啊，我們學校什麽時候出了一個大帥哥？我怎麽沒印象，是不是轉來的？你是不是也沒見過？”

陳曦心說不是，她見過。

剛剛是第二次見面。

短短一個上午，他們就見了兩次，倒也是有緣。

不過，陳曦沒有想到，他牙齒那麽白，居然也是個會躲在廁所抽煙的壞學生。

第二節課還沒下課，梁晶晶就打聽來了那男生的來歷，寫在紙條上扔給陳曦。

【打聽清楚了，是轉學生，分在九班。】

【從雅高轉來的。】

【是被開除的，開除理由是這哥打群架。】

【據說，是為了一個女生打的架。】

陳曦愣了愣。

雅高全稱“青雅高中”，是他們市有名的私立高中，當時學校建成時，官方的宣傳标語是“雙語教學、雄厚師資、高升學率”，不過傳到學生們的嘴裏，卻說青雅高的三大特産是高打架率、高早戀率、高堕胎率。

對了，還要加上一個，他們漂亮的西式校服。

那個男生居然是從青雅退學來的，那他會抽煙，陳曦是一點都不意外了。

但凡是本市的人，誰不知道青雅高中就是各大派出所的人才儲備營。

不過陳曦有點煩梁晶晶的傳紙條方式了，就不能一次性寫完嗎，她這都接了四個了。

正這樣想着，第五個紙團又落在了她的桌上。

陳曦正打算拆開，腦袋上忽然挨了個粉筆頭，她捂着腦門，擡頭看向講臺。

“陳曦，上來做題。”

數學老師李師太，因為各科之中，陳曦的數學最弱，一向獨得她恩寵。

陳曦嘆了聲氣，認命地上去做題。

好在黑板上的題不難，順利做完後，她下去回自己的座位。

梁晶晶躲在書後，沖她抱歉地拜了拜。

陳曦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回到座位，她打開那個拆了一半的紙團，只見上面梁晶晶用她的狗爬字體寫着：

【對了，他叫江寄餘。】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陳曦看着窗外，突然想起這一句古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