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6）

（6）

江寄餘走後，陳曦再次成了年級第一。

她沒有想象中的開心，身體裏那股不服輸的幹勁，仿佛都随着江寄餘的離開而抽空了。

她還是會學習到深夜，可每到臨睡前，再也沒有那種“今天又多做了幾道題，下次考試一定能超越江寄餘”的興奮感，因為她不管怎麽考，以後都會是第一名了。

年級榜上江寄餘的照片已經撤下去了，她看着那塊空空的地方，每回都能發上許久的呆。

學校的銀杏樹葉綠了又黃，夏天過去了，冬天又來，他們從高二升入了高三，老師沒變，同學沒變，不過是換了一幢教學樓。

高三的課業更加緊張，黑板右下角的倒計時每天都在提醒大家，距離高考的日子又近了一天。

同學們無一不是深度缺乏睡眠，每個人的眼睛下方都挂着大大的黑眼圈，每到下課時總會躺倒一片。

晚自習也多加了一節，下課時間推遲到了晚上十點半。

張君梅開始擔心起陳曦晚上回家的安全問題，她的解決辦法不過是往陳曦的書包裏放了一瓶自制的防狼噴霧，她是護士，要上晚夜班，實在是沒時間接送女兒。

一天晚上，陳曦上完晚自習卻沒急着回去。

她忙着訂正剛做完的英語試卷，完形填空她錯了很多道，因為太過專注，連教室裏人走空了她都不知道，直到十五分鐘後自動熄燈，她還打着手電筒繼續修改錯題。

直到一張卷子全部改完，她才擡起僵直脖子，收拾書包準備回家。

下到一樓時，她發現漆黑的大廳裏有兩個人。

陳曦險些叫出聲，直到她認出了那是孟詩和許久不見的江寄餘。

江寄餘是來求複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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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傳聞說錯了，在早戀被抓後，他們并沒有立即分手，而是又在一起了一段時間。

這一回，是孟詩提出的分手，态度很堅決。

江寄餘并不想分。

這是陳曦第一次見江寄餘糾纏一個人的樣子，原來他也有那麽低聲下氣的狼狽時刻，而孟詩表現得那麽鐵石心腸，不管他怎麽求，怎麽哄，她就是鐵了心要分手。

陳曦站在暗處，将這一出分手大戲看了個完整。

她的心又開始隐隐作痛，像那枚針自從插.進去了，就沒拔.出來過，它慢慢地深入她的心髒，帶來一種尖銳的痛苦。

孟詩終于掙脫江寄餘的懷抱跑了，外面很應景地下着雨，江寄餘追出去，但不知為什麽，他追了一段路就放棄了，茫然無助地站在雨中，雨水打濕了他的肩膀。

陳曦撐着傘，慢慢地走出去，将傘擋在他頭頂。

他低頭看她一眼。

“你去哪兒？我送你吧。”陳曦說。

他搖搖頭，自己一個人走了。

隔着茫茫雨霧，他的背影越來越不清晰，最終消失在夜色深處。

陳曦想，他們這麽久沒見，他一個字也不跟她說。

她突然想做一件傻事，于是移開了頭頂的傘。

暴雨将她渾身澆得濕透，像一只滑稽的落湯雞。

陳曦就這麽淋着雨回了家，張君梅在值夜班，家裏沒人，她進淋浴間洗了個熱水澡，出來時，打了個噴嚏。

她看向窗外，雨勢絲毫沒有變小。

陳曦開始擔心起江寄餘的安全，他回去了嗎？還是繼續在外面淋雨？

她去書房打開電腦，登陸了企鵝號。

她和江寄餘加過好友，不過兩人很少在網絡上聯系，自從江寄餘從一中退學後，更是一句都沒交談過。

出乎意料的，江寄餘在線。

她打開聊天框，給他發去一條消息：【回家了嗎？】

那頭過了許久才回答。

【嗯。】

本來到這句為止，就不應該和他聊下去了，但陳曦猶豫着，還是敲下一句話發送過去。

【你還好嗎？】

那邊回：【不好。】

陳曦這下也不知道該回什麽好了，她問的本來就是句廢話，剛分手能好麽？而且看上去，江寄餘還是被甩的那一方。

正在糾結的時候，那邊反而先發來一句話。

【你喜歡我嗎？】

陳曦的眼皮猛地一跳，懷疑是自己看錯了。然而江寄餘的下一句，緊接着蹦出來——

【要試試做我的女朋友嗎？】

陳曦的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

她不知道江寄餘是出于何種目的給她發來這兩句話，是試探？還是剛分手，想找個備胎求安慰？

不管是什麽原因，但很明顯，他這句話裏認真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陳曦很清楚，她無比地清楚，可雙手不受大腦控制，還是在鍵盤上打出了那個字——

【好。】

發出這個字後，她無比緊張地等待着。

過了良久，那邊發來的話，瞬間讓她墜入無間地獄。

【我就知道你喜歡他！】

【陳曦！你也配？！真不要臉！】

【就算是和我分手了，江寄餘也絕對不會看上你！你這個虛僞的婊.子，我一定要讓全班人都知道你的嘴臉！】

是孟詩。

給她發消息的，一直是孟詩。

估計是她登陸了江寄餘的帳號，恰好又看見她發來的短信，所以故意出言試探，果然一炸就炸出了陳曦。

陳曦的雙手不受控制地發起抖來，牙齒因為恐懼而打顫。

她知道自己完了。

那天晚上，陳曦在床上翻來覆去，做了無數個噩夢，床單都被她的冷汗沾濕。

夢裏的主角無一不是孟詩，領着一群同學将她逼進牆角，居高臨下地譴責她是個小偷。

第二天醒來，她發起了高燒，不想去學校。

張君梅認為她是在裝病，給她量了體溫才知道是真的，便帶她去醫院打點滴。

陳曦這一病就病了三天，連老朱都來看過她，高三了，八班已經進入二輪複習階段，請一天假都能落下不少功課。

三天後，陳曦徹底康複，再也沒有理由賴在家裏。

她被張君梅趕進了學校，一路上都在提心吊膽，連路人無意投來的一個眼神，都能被她解讀出多種意思。

好在進了八班教室，同學們似乎都在忙着早讀，沒有人注意到她。

陳曦悄悄地松了口氣，興許孟詩放過了她呢？

她的僥幸心理維持到她翻開英語書本的那一刻，她的書被刀劃得七零八落，上面用黑色筆寫着巨大的兩個字——

賤.貨。

陳曦的心往下沉，永無止境。

眼前一片模糊，隔着無數個張着嘴機械晨讀的同學，她看見了孟詩和她的那群小姐妹們，她們的嘴唇塗得猩紅，微微上揚，意味深長地看着她笑。

一滴眼淚滑了下來，恰巧滴落在“賤.貨”那兩個字上，洇開一灘墨漬。

陳曦這才知道，原來剛剛視線模糊，是因為淚水的緣故。

她用手背擦去眼淚，告誡自己要堅強。

因為孟詩的報複才剛剛開始。

-

正如她所料想的那樣，陳曦開始在各種地方見到侮辱自己的詞。

書本上、黑板上、課桌上、校服上。

賤.貨、婊.子、小偷。

孟詩将那天的聊天記錄打印出來，貼在黑板上，在課間休息時指揮大家看過來。

“同學們看看啊，著名的年級第一，我們的好班長，居然也會倒貼男人。啧啧啧，我不知道，原來好學生也會早戀呢……”

無數道視線投過來，陳曦難堪地低下頭。

她将筆杆握得很緊，告訴自己，不要去聽，不要去看。

梁晶晶生氣地撲上講臺，将那頁紙撕成粉碎，然後和孟詩揪着頭發打起架來。

男生們激動地大聲叫好。

孟詩這邊人多勢衆，梁晶晶很快處于下風，臉上被抓破了好幾道，老師們聞聲趕來，嚴厲制止了這場課間鬥毆。

陳曦帶梁晶晶去了醫務室，她告訴梁晶晶，以後不要為她出頭。

梁晶晶傷心地哭了起來，她是為陳曦哭。

陳曦從這一天起開始疏遠她。

她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辭去了班長的職務，也沒有朋友，總是獨來獨往，像裹着厚厚的蠶蛹。

老朱曾找她聊過，委婉地問班上是不是有人欺負她。

她說沒有，因為知道告訴老師沒用。

她開始學着抽煙，像江寄餘一樣，她也會偷偷躲到田徑場旁的廁所裏去抽。

她終于知道男生們為什麽都要來這邊抽煙，除去這邊人少不容易被發現外，原來這裏的風景也很好。

女廁的窗戶外正對着一片香樟樹林，清風吹過，林葉濤濤，有兩株香樟樹枝伸得長長的，枝幹交織錯雜。

陳曦莫名想起《樹猶如此》裏的那一句話——

“缺口當中，映着湛湛青空，悠悠白雲，那是一道女娲煉石也無法彌補的天裂。”

她的運氣還是那樣差，抽煙學會沒多久，反倒被附近上課的體育老師抓了。

老朱在辦公室裏審問她，他坐着，陳曦站着，桌上是收繳上去的打火機和半包黃鶴樓。

師生兩個沉默半天，最後以老朱的一聲嘆息而打斷。

“陳曦啊，你的人生，還很長。

“你要記得，‘寶劍鋒從磨砺出，梅花香從苦寒來’，你有着大好的前途，不要因為人生路上的某些敗類，而葬送了你自己的未來。等許多年後，你再回頭看，你會發現你與他們成為了兩類完全不一樣的人，到那時，你會感謝現在的自己。”

陳曦垂頭站着，她的頭發已經很久沒有修理過，劉海長到蓋住眼睛。

她說：“謝謝老師，不過我喜歡的格言不是這句。”

老朱問：“那是哪句？”

陳曦想了想，說：“我是一枚貝殼。”

老朱還在等着她的下文，可她卻戛然而止。

他一頭霧水。

他聽不懂，只有陳曦懂。

她是一枚貝殼，一枚沉默的貝殼。

她會分泌出濃濃的珍珠質，将那些外來的攻擊物一層又一層地包裹，這樣它們就傷害不到她，經過漫長的演化，那些磨難，最終會被歲月打磨光滑，蛻變成一顆美麗珍珠。

那些殺不死她的，必将使她變得更強大。

二零一五年六月七日，一年一度的高考如期舉行。

陳曦一如平常地走入考場。

六月八日下午，最後一門英語考試結束。

經過高三樓時，有無數撕成碎片的書本雪花一樣地從頭頂飄落。

陳曦擡起頭，看着天空，緩緩地吐出一口氣。

解脫了。

六月二十三日，高考成績出爐。

陳曦以708的高分奪得本省理科狀元，第一志願錄入清華大學金融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