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恨

江塵回到包間,傅教授掩聲問他:“你那個學長怎麽樣了?”

江塵端着杯子給自己倒了半杯酒,小抿一口,“哪個學長?”

“蕭牧啊,他說你們是大學校友。”

“他?”江塵停頓了一下,回想起剛才對方的樣子,嗤笑一聲,“他能有什麽事?放心吧,他比打不死的小強命都大。”

傅教授點頭不再過問。

蕭牧回來強撐着應付,一頓飯的時間終于結束,他抽出幾秒時間彎下腰緩了會兒,出去在飯店外吹着冷風把人送走,他穿着黑色高領毛衣,外面一件棕色羊毛開衫,在蒼黃的路燈下顯得身形單薄。

江塵本想幹脆地溜走,但傅教授偏要去找蕭牧,無奈得只能跟過去,他抱着手臂面無表情地看着不遠處的LED大屏,精力卻放在了他們的談話上,一時間有些時過境遷的恍惚。

“你老師最近可好?”

“老師休假陪他的父母旅游,應是……好的。”

“小牧打算什麽時候考博啊?唉,要是你是我的學生該多好,小塵這小子去醫院實習,一點都不上進。”

回答的人笑了一下:”年關過後就去考。”

兩人一人一句聊了幾分鐘,傅教授覺得冷,正要告辭離開,江塵以為他要解脫了,誰知他下一句話讓江塵一口氣沒提上來。

“小牧啊,你坐我們的車一起走吧,現在天晚了,一個人不好打車。”

蕭牧看了下江塵,語氣小心:“可以嗎?”

“怎麽不可以,反正是小塵的車。”傅教授眼神示意江塵,暗示得很明顯,“小塵你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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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塵抄着手:“……我都行。”

江塵表面笑的無所謂,實則內心:卑鄙無恥。

蕭牧在車上時不時回一句傅教授的問題,注意力卻全放在駕駛座上的江塵,眼神赤裸不加掩飾,但江塵一點都不在意,甚至連後視鏡的一個眼神也不屑于給。

好在這一趟也不算壞,至少打聽到江塵實習的醫院在哪。

蕭牧拿出鑰匙開了他在紐約租的房子的門,在玄關處,他看着房中的黑暗,低低地說:“我回來了。”

沒有人回答他。

蕭牧手一抖,鑰匙從手中掉了下去,落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他先看了眼右手,然後蹲下去拾起鑰匙,便沒了下一步動作,他一動不動過了很久,突然身體抽了一下,他猛地站起來往廁所跑,打開水龍頭開始吐。

膽汁滑過喉嚨,一陣火辣辣的感覺,他靠着牆滑了下去,坐在地上,手肘擱在膝蓋,仰頭看着頭頂刺眼的白熾燈,他擡手虛抓了一下,終是一場空。

江塵一大早就被鬧鐘叫醒,他從被窩裏伸出手,将鬧騰的鐘按滅,然後睡眼惺忪地起身洗漱,換衣打領帶,出門,時間不超過二十分鐘。

到醫院已是早上七點,在休息室換完白大褂出來,就開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小江,過來接一下這位病人,之後将報告交給我。”劉進看見他說。

江塵扯了一張空白報告單,“師父,在哪間?”

劉進指了指身後的一間病房,遞給他一個“相信你可以”的眼神,然後轉身忙自己的去了。

江塵苦笑着進去,不遠處的電梯門開了。

蕭牧拿着挂號,左右望了望,找到了咨詢室,門的左側貼着一張照片,下面寫着:劉進。

劉進擡頭,示意他坐,問:“最近又胃疼了?”

“嗯,昨天喝了酒。”

劉進恨鐵不成鋼地說:“所以就你這麽作,那破胃什麽時候才好得起來,不得等到猴年馬月啊?你消停點成不成?”

蕭牧不知道說什麽,理虧的是他,一個勁兒地聽他數落。

“這次又來找我幹嘛?”

“止疼藥……”

劉進猛拍桌子,就差指着蕭牧的鼻子破罵:“吃個屁的止疼藥!到時候胃穿孔出血你他媽又來住個十天半個月是吧?!你還記不住上次的教訓?”

“抱歉,我……”

“停停停,我真是欠你的!跟我徒弟那小子一個德性!你倆湊個對兒得了!”

蕭牧扯着嘴角笑:“你徒弟?哪個地方的外國美女?”

“哼,他是男的,中國人,山東大學的醫科實習生。”

“……哪個大學?”

“山東大學,比你小兩屆,叫江塵。”劉進“唉”了一聲,“你倆不會認識吧,看你那樣兒……怎麽,有情況啊?”

蕭牧的胃好似又抽疼起來,他問:“你什麽時候收他當的徒弟?”

“一年前呗,那時候他才沒來紐約多久呢。”劉進回憶了一下,“話說他實習期要過了,兩周後就正式入職,他還帶了個醫用小機器人,墩墩可愛,還給它取名叫小……牧……”

劉進傻眼了,腦袋當場宕機:“不是,你倆這……還真認識啊?”

不等蕭牧回答,咨詢室的門就被人敲響,“師父,我可以進來嗎?”

劉進瞪了蕭牧一眼,低聲“警告”:“不管你與我愛徒之間有什麽愛恨情仇,等會兒都給我憋住了。”然後才揚聲回答,“進來吧!”

江塵推門進來,目光還放在手裏的報告單上,分析得很認真:“師父,我剛才看過那位病人,胃部情況在做完手術後有很大恢複,之後他……”江塵擡眼看見沙發上坐在劉進對面的人,話全卡在嗓子裏,下一秒就轉身要扭開門把鎖。

劉進“诶诶”地讓他站住,哭笑不得:“幹什麽呢?這我病人,人家都沒介意你慌着走什麽呀?”

江塵:“……”

“正好,蕭先生的胃也不好,你順便幫他也看看。”

蕭牧将視線轉向劉進,“……”

江塵笑得很沒誠意,兩只眼睛半眯着。

可以拒絕嗎?

“還是算了,你把藥開給我,我還有一科沒去。”蕭牧阻止了劉進這一想法。

劉進填了個單子撕給他,“自己去下面拿,有情況及時來醫院。”

蕭牧接過去,經過江塵身邊時,他欲言又止地停了會兒,最後離開了。

他在這層樓逛了會兒,拐角那兒有個醫用機器人,他站在它面前,垂眼看它,機器人的屏幕上有兩只大大的眼睛,一眨一眨地。

“您好,機器人小牧為您服務,請問需要什麽幫助嗎?”

蕭牧回想起這個機器人是江塵帶來的,他也不乞求它能聽懂,問:“小塵,過得好嗎?”

小牧眨眨眼,屏幕上出現了一個笑臉:“小塵,你要天天開心,小牧在呢。”

蕭牧驟然濕了眼眶。

這是不是代表,江塵心裏還有他,他還有機會。

不管能不能成功,他這次都不會再放手了。

無論江塵對他心中是否有餘愛,亦或是恨,那便是好的。

若他還愛他,那蕭牧便更愛他;若他還恨他,那他如何傷害報複蕭牧,都是他應得的。

紐約機場。

幾個小時前蕭牧的導師給他打了個電話,說他不放心蕭牧一個人來國外,就讓徐皓來和他一起,兩人好照應,結果徐皓來紐約第一天就在機場迷路了。

蕭牧在徐皓死纏爛打外加請吃飯的條件下“被迫”來接他。

“你在哪,發個定位。”

蕭牧等了半天也不見對方回個信,擡手捏了捏鼻梁,他最近四處奔波,幾乎沒怎麽吃沒怎麽睡,胃疼反反複複,他早上多吃了一顆止疼藥壓了壓,副作用很快就出現了,他現在惡心得想吐。

他朝牆那邊走去,想靠着緩緩,旁邊卻突然沖來一個小孩猛地撞上,蕭牧眼前瞬間一黑,他擡手在空中胡亂抓了一把,沒有支撐物,白皙修長的手從牆上一路滑下去,粗糙的表面劃破指腹,留下一條血痕。

蕭牧的膝蓋狠狠着地,發出“砰”的一聲,他咬咬牙,耳邊嗡嗡地還沒緩過來,撞他的小孩已經開始哭了,聲音直接引得周圍人的觀看,畫面很滑稽,一個身高一米九的男生朝一個小不點單膝下跪,小孩還在哭。

人們就是這樣,不論青紅皂白,只相信眼睛看到的,在看客眼裏,就是蕭牧的笑話。

小孩的父母找了過來,見孩子大哭,指着蕭牧就開始罵:“那麽大的孩子你看不見啊?你是不是眼瞎?!”

蕭牧根本沒心思搭理謾罵,只按下心神壓着惡心勁兒。

“蕭牧!”徐皓本來老遠就用他5.3的“放大鏡”看見蕭牧了,誰知這一看,他嗓子眼都快來吓出來了,他拼了老命擠進來,牆上那條血痕讓他血壓飙升,“講點道理成嗎,明明是你們的小孩撞了我兄弟!”

有一個人站出來就有後面的,“是小孩撞的,大兄弟臉色很差,需要去醫院嗎?”

蕭牧悶聲咳了好幾下,擺擺手表示不用,誤會解除後,不管是那對父母還是小孩都沒有道歉,世态炎涼如此。

蕭牧用紙巾将手指的血跡擦幹淨了事,很疲憊地說:“走吧。”

“诶。”徐皓抓着他的手腕,“你手去看了沒有?”

蕭牧垂眸,目光沿着右手手腕向上,“看了,放心,沒事。”

說實話徐皓有些半信半疑,他兄弟這個人,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但蕭牧只傷過一個人,那個人……徐皓眼眸沉下去。

蕭牧把徐皓送去租房後,就說有事出門。他先去花店訂了一束玫瑰,再在米其林訂了一間包廂。

他手裏捧着玫瑰,仰頭看了看醫院的标志牌,然後擡步直奔三樓。

醫院每天都人滿為患,燒傷、割傷、交通事故的傷患,每天數不勝數。如果蕭牧沒記錯,江塵的實習期就在今天結束,會正式入職醫生。

他倚在走廊那兒,來往的人片刻不停,蕭牧低頭看着玫瑰發呆,心想太土了。

江塵跟他師父劉進才做完一個手術,哦不,應該是劉進主刀,江塵主輔,他倆從手術室出來,拐個彎就看見他。

劉進誇張地扶着心髒:“你站這兒幹嘛?很吓人的!”

蕭牧沒回他,看向江塵,說:“可以聊聊嗎?我訂了餐廳。”

江塵冷冷地看他,毫不留情地拒絕:“不用了,我還有事。”

劉進望向窗外,午日太陽高挂,到飯點了,有個屁的事要忙!

“那……晚上呢?”蕭牧不甘心繼續問。

“晚上啊……”江塵偏頭,突然笑了,“可以,你把地址發我,我會去的。”

蕭牧就像突然被幸福砸中,高興的神情怎麽也掩飾不住,像個小孩一樣無惜地站在原地愣神。

而江塵先一步離開了,他剛才笑得很刻意,但他知道,蕭牧會竹籃打水一場空。

因為他們根本沒有聯系方式。

江塵也沒有接下那束玫瑰。

它只能在時間的流逝下慢慢凋謝枯萎。

蕭牧在餐廳裏坐了很久,客人換了一輪又一輪,他點的菜換了一次又一次,等到日落西山。

他在夢裏幻想,直到夢境破碎,他被碎片割得鮮血淋漓,才幡然醒悟。

原來江塵曾經受到的傷害是那麽那麽疼,胸口下的器官疼得他四肢麻木。

服務員走過來,語氣中不乏對這位先生的可憐:“先生,我們要打烊了,您看……”

蕭牧支付了錢,賬中直接扣了五萬,那是他獎學金的十分之一,不過還好,他不用擔心錢的問題,因為只有他一個人用,如今給另一個人用。

他還在包間中待了一會兒,拿起碗筷夾了一塊肉,肉質是鮮嫩的,只是已經涼了很久。

江塵正式轉職,成為一名內科醫生,一切都很順利,唯一一點讓他不爽的就是蕭牧每天都來煩他。

“小塵,明後天新出一部愛情電影,你挑一天,我們去看行嗎?”

不行,你以為醫生時間一大把嗎?

“小塵,三個小時了,你陪陪我可以嗎?”

你自己要等的,關我什麽事?

“小塵,這是你愛吃的蛋糕,我特地去訂做的。”

不吃,拿開。

“小塵,我胃疼……”

關我屁事。

“對不起,當年我說你……對不起……”

江塵久坐不動的心終于厭煩了:“蕭牧,你很閑嗎?你每天時間一抓一大把,但我沒空和你小孩子過家家,而且當年……”江塵深吸一口氣,嗓音很淡,“是你說我惡心,說我賤,你只不過是玩玩而已,怎麽,要和我玩起舊情複燃的戲碼?”他轉身,是抗拒,也是警告,“恕我不奉陪。”

蕭牧遲頓地伸手,沒拉住,眼神空洞地注視江塵遠去的背影,紅血絲已經蔓延了他的整雙眼睛,又幹又痛,下一瞬卻又模糊了,他擡手,摸到了眼淚。

沒說錯,是他先放棄的,是他先松的手。

恨他吧,繼續恨他,如此,他才有理由在他身邊活下去。

在他身邊茍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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