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用力活下去

用力活下去

江塵離開他不久,惡事接連到來,可以說蕭牧是天煞孤星也不為過。

楊蘭病情惡化,當天晚上進手術室不下四次,蕭牧簽了四張病危通知,麻木不仁。

在淩晨四點,他世上最後一個親人也離開他了。

他逼着江塵離開他,他沒哭。

他每天疼得睡不着覺,他沒哭。

楊蘭化作骨灰,他也沒哭。

可他發現自己無處可去時,他才流淚。

都說抱團取暖才會幸福,蕭牧只覺得冷,冷得渾身發顫,他逼着自己少去想那些,用無止境的學習和工作來麻痹自己,他還要活着,活到見江塵一面也好,可當他真正見到時,他又舍不得了。

他在江塵身上渴求溫暖,對方卻連一點也不想施舍了,就連他們相見的時間都是蕭牧偷來的。

蕭牧一度認為自己快撐不下去,卻突然想起楊蘭告訴他的一句話。

要活着,死了就什麽都沒有,只要用力活下去,總會出現奇跡。

蕭牧睜開眼,窗外仍是黑的,像深淵,如果房間裏的人撐不下去,就闖進來吞噬掉他。

它想,快了,它很快就能收獲一個絕望的生命,盡管這個生命的外殼看起來堅不可摧。

蕭牧拿過床頭的手機,現在是紐約21:57,他點進一個人的對話框,眼神突然變得溫柔,他打完字後點擊發送,目光盯着屏幕上的信息,他迷茫了。

小塵,我想你。後面緊跟着一個紅色感嘆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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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現在還不是他的好友,請發送好友驗證。

江塵結束了一天的工作,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和劉進告別後他跨出醫院,毫不意外地看見了不遠處倚在路燈下的身影。

蕭牧兩指夾着煙,白煙朦胧地被籠罩在昏黃的燈下面,他垂頭看着地面,眼神放空,第一次沒有發現江塵的出現。

他穿着一件暗紋長襯衫,上面還有褶皺,袖子被他挽到手肘位置,露出一截手臂。

瘦了。江塵在心中想。

蕭牧畢竟是江塵愛過的人,曾經年少輕狂的愛人,再怎麽心硬也會軟下來心疼他。江塵這段日子有過動搖,可又想曾經自己一邊抵抗父母的幹預壓力,一邊學習還要照顧楊蘭,要愛他,最後是什麽結果?是抛棄。

說江塵脆弱也好,不專一也罷,他認,也不認。

這麽想着,江塵已經走到蕭牧面前。他問:“等很久了?”

蕭牧沒想到江塵已經下班,他沒發現,驚于對方主動到他面前,還會問他,就像是努力終于得到了回應。

蕭牧把煙放下,掐滅在手心裏,疼痛使他的思維更加明晰,高興的感覺加倍湧進心腔,他回答江塵,臉上總算有了真正的笑容:“沒有,沒等很久。”

江塵不信他,眼眸垂下,視線落在對方緊握的手,他擡擡下巴:“把手放開。”

蕭牧緊了緊,下意識往回縮,但很快又伸出來,攤開掌心,煙燙出一塊黑乎乎的圓形圖案,邊緣滲出血來,那會成為一道煙疤,伴随他後半輩子。

江塵心裏簡直無奈又可恨,他盯着那兒,那些情緒卻又轉變為了心疼。他暗嘆一口氣,咒罵自己沒出息,一個苦肉計而已,居然讓他輕易上了鈎。

他從兜裏掏紙,不經意間卻摸到了硬硬的塑料殼,輪廓是圓的,手感很軟,他意識到了那是什麽——橘子軟糖。

那個他會下意識帶在身上的糖,經久不變。

蕭牧見他摸了好久,正疑惑着,江塵就撈出來一張紙遞給他,開口嗓音是啞的:“擦幹淨,我走了。”

江塵轉身才走出一步便停下了,他低頭看着抓着他的手,抿唇,問:“做什麽?”

蕭牧很開心地笑着,“小塵,我送你吧,車在地下車庫。”

江塵沉默許久,低聲妥協:“好。”

江塵坐在副駕扣上安全帶,說:“你開,我給你指路。”

蕭牧想說什麽,生生憋了回去,他點點頭專心開車。

江塵整個人都靠在座位上,目光一直放在窗外,玻璃倒映着兩人的模樣,道路旁的樹木往後跑,沉沉的月光灑在淩晨的紐約城。

他突然動了,直起身打開車載藍牙和他的手機連上:“介意我放音樂麽?”

蕭牧朝他笑,嗓音不由自主地帶着寵溺:“你放吧。”有種任由君去的意思。

從未想過那短暫的留戀

竟是前世厮守的緣

從未念過被你打破的寧靜

再也無法回到原點

分分合合拂袖悲歡

生生世世心甘情願①

他怕他多想,注意力努力放在前方的道路上,江塵突然問:“你不是要考博嗎?今年快完了,什麽時候回去?”

蕭牧的心陡然一跳,這是在趕他走?

“我……聖誕節之後回去。”

“嗯。”江塵又不說話了。

“好好考。”江塵低低地說,在音樂聲中他自己也聽不到,但蕭牧聽見了。

驚訝令他愣神,方向盤忘了打,差點撞上路燈杆,江塵出聲提醒他才回過神來慌張地轉彎,他想确認一下,卻緊張得語無倫次:“你,你剛才……是不是鼓勵……是不是說我,讓我好好……”

江塵背過身,耳根卻沒出息地紅了,他不理他。

蕭牧開心了一路。

到了江塵租房樓下,他才發現兩人之間至少隔了十條街的距離,心冷了幾分,他這次沒忘,問:“小塵,我可以加你的聯系方式嗎?只存電話也行。”

江塵無所謂,就算加了,他也可以不管不理,“我號碼一直沒換,怎麽,你之前删掉忘記……”戛然而止,他猛地記起,蕭牧正躺在他的黑名單裏。

蕭牧一下子就反應過來了,他想笑,但嘴皮像挂了千斤重,兩人相顧無言。

他最後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那……就麻煩小塵把我拽出來,好嗎?”

那一聲“好嗎”所蘊含的小心翼翼就要如同洪水猛獸将江塵吞噬,他心說你還不如不笑,醜得難看……

江塵不情不願地将手機解鎖,找到名單裏的蕭牧,他給的備注一直沒改,但對方或許沒機會知道了。

他盯着跳出來的那條框,猶豫了很久。

您确定要解除他的黑名單信息嗎?

确定。

紐約古鐘的指針指向六點,新一天的時間好像才開始流動。

蕭牧早早地等在樓下,天還沒亮他就來了,生怕錯過一分一秒。

江塵悠哉悠哉地下樓,時間卻是八點,今天不該他執全勤,可以去晚些,他只想着卡點到,沒想到有個笨蛋一大早來等他,以至于他忍不住罵他蠢。

“不是把你拉出來了麽,發信息不會?”江塵沒好氣地問。

“怕打擾你。”

江塵翻了個白眼,發消息能打擾個毛啊!

蕭牧看他實在是可愛,沒忍住用相機拍下他的背影,悄悄地。

“小塵,下班了去吃飯嗎?

“不去,忙……真的很忙。”

“那我給你點了外賣,你別嫌棄。”

江塵看着面前的一堆外賣:“……你喂豬嗎?”

“有一束玫瑰的袋子是你的那份,其他的你可以分給同事。”

外賣加玫瑰?真土。

但江塵還是将其他的分給了同事,不能浪費。

“小塵,我買了游樂園的票,去玩嗎?”

江塵看到這條消息時他突然頓住了,對話框往上翻能有十頁,他在不知不覺中淪陷了,再次掉進名叫蕭牧的那個坑中。

“游樂園……”江塵輕喃這三個字,對他而言,這是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詞,他的父母沒提過,朋友沒提過,蕭牧是第一個。于他而言,游樂園就好像夢幻國,裏面浪漫美好,他一直幻想着有一天能去一次,但始終沒有機會,成了他心口上的一個疤。

如今,終于有人看到那個疤了,是蕭牧。他突然有一種愛意失而複得的感覺,對方的每字每句都在牽引着他,內心裏有兩個小人一直打架,一個說答應吧,另一個說太幼稚了,去什麽游樂因?

掐架正掐得起勁,手機屏幕實然閃出一通電話,把江塵正要打字的手逼了回去。

“媽。”江塵接聽。

“在紐約怎麽樣?同事有欺負你的麽?”江母已過半百,仍舊風韻猶存,可能是年歲大了,對孩子的依賴也就慢慢顯現,最近一年經常打電話來關心他的生活起居。

自從江母不同意他和蕭牧在一起後,江塵和她始終有一條跨不過去的界線。

他知道父母接受不了,但他只是喜歡蕭牧而已,他沒錯。

江塵說:“沒有,同事待我很好。”

“嗯,快過年了,你什麽時候帶個女朋友回來給我們見見呗。”

又來了,江塵無奈又煩躁,他盡量心平氣和地說:“醫生放假時間不長,離家太遠,過年可能不回去。”至于女朋友什麽的,他幹脆閉嘴不答。

江母默言片刻,十分猶豫地問:“你……不會談了個外國男人吧?媽媽知道外國人比較開放,但……我和你爸只是希望能抱個孫兒孫女,你……”

江塵正欲暴發,可猛地想到了什麽,他并不十分确定,冷汗卻唰地從後背冒出來。他的母親這般反感男人和男人,那以前……

江塵沒敢細想下去,敷衍江母幾句後便挂了通話。

蕭牧的信息顯示是五分鐘前,他想,要不算了……

可下一秒又彈出一條——

小塵,去一次好不好?

江塵深吸一口氣,直接按下語言:“什麽時候?”

蕭牧秒回:只要你想,立刻去,我接你!

蕭牧本來只是試試,沒曾想江塵真的會答應,他抓着車鑰匙就往外跑,等紅燈的時間都在想待會該怎麽讨人歡喜,至少讓對方看見自己并不膈應,他只管開心就好,蕭牧怎樣都無所謂。

等到的時候,江塵已經等在樓下了,他快步走過來,沒讓車停穩就開了車門坐進來,一時間竟不知道是誰更急不可耐。

游樂園多數都是差不多的配置,兩人檢完票一起乘坐纜車上去,蕭牧一直盯着下面,随着一點點的上升,離地面的高度越來越大,他有些緊張得無所适從,畢竟人就坐他旁邊,很近,他悄悄地,慢慢地探出手去——

江塵垂眼看見他不老實的手,卻并未阻止,反倒把自己的手往他那邊伸了伸,誰知蕭牧牽到後心滿意足,給他根杆還順着往上爬,他握着江塵的手,拇指指腹一直摩挲着他的掌心。

江塵額角一抽,将頭偏開去。

呵,登徒子。

江塵跨進游樂園就像激發了童心的小孩子,嚷着要吃糖葫蘆。蕭牧四下一看,跑着去給他買,回來時出了一層薄汗,大概是近來太累吧。

他剝了糖紙才遞給江塵,笑眯眯地。

江塵咬下一顆山楂,牙齒咬碎掉表面的糖,嘗到了根深蒂固的甜味,他在大擺錘那兒停下,回頭看了眼十分猶豫的蕭牧,聳聳肩自己上去了。

蕭牧在原地愣了會神,無奈地跟了上去,坐在他旁邊,笑着哄他:“待會兒要是怕,就牽我的手。”

江塵不理他,面無表情地想:小孩兒才要牽大人的手。

這個大擺錘和好幾年前的不一樣,它是360°旋轉,還要在最頂上停一會兒,江塵覺得還蠻刺激,正腦熱的時候,手卻突然被抓住了,用的力還大得很,他輕輕地笑了。

是誰剛才說怕就牽手的?膽小鬼。

下一項:十轉過山車。

完後,江塵穩穩地下地,順便攙了下站不穩的某人,無情嘲笑:“你怎麽樣,要不之後我一個人就行,你等我?”

蕭牧定了定神,緩着頭暈想吐的勁兒擺擺手,強撐着說:“我還行,你繼續,我跟着。”

江塵“哼”了一聲,蕭牧又開始沒臉沒皮地笑。

本以為還會坐個跳樓機什麽的,但江塵沒去,轉腳朝着摩天輪那兒走,蕭牧見他先去奶茶店買了一杯芋圓啵啵,再買了烤串,待到他上摩天輪時,他回頭,看着下面一臉不可置信的人說:“還不跟上?”

蕭牧覺得值了,好像分離那些年的痛苦都在今天得到了解脫,就算最後他失敗了,他也可以心滿意足地離去。

摩天輪的周期為三十分鐘,當上升到最頂點時,就到那個時間了。

江塵一直望着窗外,沉默寡言的兩人各有心事,他喝了一口奶茶,然後往前一伸:“喝嗎?”

蕭牧懵了,這不是……江塵不嫌棄他嗎?

他怕對方後悔,連忙接過去,他小心翼翼地:“小塵……”

江塵偏着頭,發絲垂下來擋着眼睛,他說:“以前的你和現在的你哪個更值得讓我相信?”

蕭牧猛地愣住,心頭突然刺痛。

他最沒資格談的就是以前,而現在的他同樣不堪入目,他跋涉在殘垣斷壁,連自己都顧不了,他無法保證能守護住那份他的心之向往。

但他們都忘了有那麽一句話。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蕭牧亦步亦趨地撐過令他痛苦的幾年,他緊緊抱着那份充滿瘢痕的回憶,把渾身弄得傷痕累累,他始終不肯放開。

江塵被心愛之人刺傷,卻還是會每天帶着那顆裝着兩人羁絆的糖,每天都提醒着他,他還愛那個人,可他也恨那個人。

江塵看着蕭牧的眼睛,比往年任何一次都認真,他問:“你還會放棄我麽?”

蕭牧不傻,對方可能已經猜出當年的原因,他心痛,一邊想讓對方知道,一邊不想,他險些忍不住酸澀,“不會,再也不會。”

除非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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