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命運回響

命運回響

假期最後一天, 付聞語放縱自己偷懶睡到了日上三竿。

最近兩天過的是真舒服，先是比賽拿到第一，一家三口初次在賽後氣氛和諧地共進晚餐, 每個人臉上都帶着罕見的笑容。

再就是昨天解決完範晚天那碼子事情後，四個人在外邊瘋玩到了十一點才回家, 又疲憊又亢奮。

付聞語拉開窗簾伸了個懶腰，正午的太陽曬得很, 待在空調房裏的他卻覺得一片暖洋洋。

天氣真好, 心情也好, 一切都好。

吃完午飯後, 他回房将開學要用的東西都收拾好, 然後聚精會神地坐在電腦桌前畫畫。

他做喜歡的事情一向很投入，投入到連付母悄悄打開了房門, 來到他身後了都不知道。

“小語。”

冷不丁一聲叫喚, 吓得付聞語差點填錯了色。

他轉過頭看着笑容古怪的付母, 疑惑問道：“媽, 你進門怎麽沒聲音？”

“我是你媽，進你的房間還需要敲門嗎？”除了彈鋼琴的時候, 她很少與付聞語待在同一個空間內, 今天這舉動也是怪突然的。

付聞語不想跟她起一些莫名其妙的沖突，只能壓下隐約浮現的不适感，勉強笑道：“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問到關鍵的地方，付母好端端的就不吭聲了, 只是幽幽地看向電腦屏幕。

“你很喜歡畫畫？”

“彈鋼琴不好嗎？你能拿第一，說明你也是有天賦的。”

付聞語暗自握緊了筆, 沒有應聲。

付母也不在意他的态度，只以一種居高臨下的視角盯着他, 像是喊人吃飯一般随意道：“我早之前給你報的另外一個比賽将在八月中旬開始，你這段時間先別去學校，留在家裏把琴練好，争取再拿個第一。”

她語氣好輕松，付聞語直到聽完了都感覺她像是在開玩笑。

“媽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答應過我什麽？只要我拿到一次第一滿足你的心願，你就不會再逼我練琴了。”他複述了一遍付母曾經的承諾，試圖将妄想毀約的人喚醒。

“心願？那算是什麽心願，我的心願在你展露出來的天賦面前根本就不值一提！”付母握住了付聞語的肩膀，臉上每一條歲月的痕跡都在顯露着瘋狂，“你能拿第一啊，你可以代替過去的我站上更高的舞臺啊！你有這樣的能力，為什麽要浪費時間去做別的事情？”

“你不能出爾反爾！”付聞語倏地站起來，用力甩開了付母的手，“讀書什麽時候變成浪費時間的事情了？你不要為了滿足你的一己私欲故意說一些違背三觀的話，你夠了！！！”

“不夠！根本就不夠！！你是我的孩子，你天生就該為鋼琴而生，你應該像你的姐姐一樣站在臺上，不然你為什麽要跟個變态似的穿着裙子出現在公衆面前！？你不就是為了成為你的姐姐，得到你姐姐曾經擁有的一切嗎！！！”她情緒激動起來，刻意模糊正确的記憶，尖聲強詞奪理。

變态一詞狠狠中傷了付聞語的心，痛苦難耐的他紅了眼眶，胸膛氣得劇烈起伏，心底殘留的那一絲心軟徹底被湮滅。

“我是因為什麽才會變成這樣？還不都是因為你！！”他伸手指着付母，指尖顫得極其厲害，“因為你的區別對待，永遠只顧着姐姐不肯理我，如果不是因為姐姐死了，爸為了不刺激你的病情，勸我打扮成姐姐的樣子來讓你轉移大部分的注意力，用對待姐姐的方式繼續來對待我，我會變成這樣嗎！！”

“我明明不喜歡鋼琴，我讨厭鋼琴，我惡心鋼琴，我恨鋼琴！！！”

“住口，住口！！！”付母捂住耳朵，不肯聽來自于付聞語內心深處最真實的宣洩，同樣紅了眼的她，下意識轉移矛盾，将過錯從自己身上摘出去，“一定是有什麽不好的東西把你變成了這樣，你以前多聽話，從來不會反抗我，為什麽，為什麽......好，很好，我明白了。”

她的眼中藏着一場通天大火，目光落在了一櫃子漫畫書上時，那憋悶的火忽然就像是尋到了肆虐的出口，乘着風，順着手，猖狂的火舌迅速蔓延到孩子心中最重要的追求與熱愛裏，恨不得頃刻間讓一切都灰飛煙滅。

付聞語眼睜睜看着付母将書櫃推倒，動作殘暴地用腳去碾，用手去撕，漫天的彩色碎紙片就像這些年反複在痛苦與自我懷疑中打碎又重塑的他一般，永永遠遠沒了複原的可能。

“對你來說最重要的應該是鋼琴，不要讓這些沒用的漫畫書影響你！”

【對你來說最重要的應該是鋼琴，不要讓這些沒用的玩具影響你！】

時間回溯，畫面重疊，一樣的人，一樣的話。

付聞語在頃刻間，恍然分不清現在站在原地面對這些的人是他，還是已經死去的付欣語。

或者說，付欣語根本就沒有死去，畢竟付欣語現在不就在這裏嗎？

他的淚流了下來。

“你這是在幹什麽！？”聽到巨大響聲的付父匆匆趕來，看見一地狼籍後狠狠擰起眉頭，沖上前将發瘋的付母控制住。

“放開，放開我，只要我把這些影響練琴的東西全部都毀掉，這樣小語就能夠專心地練琴，再也不會不聽話了.....”她狀若癡狂地碎碎念着，不斷掙紮着要繼續去毀壞漫畫書。

“李雅你給我冷靜一點！！這些東西跟小語練不練琴沒有任何關系，你不要再繼續執迷不悟了，你真的夠了！”付父臉上流露出疲憊和煩躁，妻子十年如一日的精神狀态真的快要将他磋磨瘋了。

“什麽夠了？憑什麽你也說夠了？怎麽能夠了呢？不是你跟我說只要耐心溫柔一點對待小語，他就不會變叛逆，繼續當一個乖孩子的嗎？”付母搖着頭大聲地反駁，将自己這段時日以來的僞裝撕毀得幹幹淨淨，“乖孩子難道不該聽我的話嗎？他都能拿第一了，他有鋼琴天賦啊，他可以完成我未完成的夢啊，他憑什麽不繼續練琴啊！！！！”

付父聞言扭頭看了一眼付聞語，心跳驟然一停。

他睜着眼睛無聲落淚，空洞而缺乏生機的模樣，像極了當年的付欣語。

付父在此刻才明白，事情在更早之前就已經糟糕到了極點，無論用什麽辦法去填補都無濟于事，搖搖欲墜的支架終究會塌散。

這個家，完了。

“那個第一，是假的。”心中天人交戰了許久的付父，回過頭來還是坦白了榮譽背後其實藏着濃重的銅臭味，輕易擊毀了付母最後的防線，“小語不喜歡彈琴，也根本就沒有什麽彈琴的天賦，你放棄吧。”

付母呆了。

付聞語也呆了。

假....假的？

他拼盡全力唯一拿的一個第一，是假的？

這到底算什麽？

付聞語本以為自己再心寒又能寒到哪裏去，沒想到，痛苦居然是無上限的。

怎麽說呢，真不愧是生他養他的人，一個比一個殘忍。

付母一只眼睛湧出了淚，另一只眼睛卻嚴重充血，遍布惶然。

她轉身抓住了付父的衣服，想要從他的臉上找到哪怕一絲撒謊的痕跡，可惜對方嚴肅的神色明明白白告訴着她，這都是真的。

付母崩潰了。

“我不信，這不可能，這怎麽可能呢.....”她松開付父，捂着自己的頭逃避現實，“我親手一點點教出來的孩子怎麽可能會這麽差呢，不可能的，一定是練習的時間還不夠對不對，對沒錯，一定是我不夠用心，只要再彈，接着彈.....”

自言自語之中，付母詭異地說服了自己，猛地擡起頭盯着面無表情的付聞語：“是啊，一定是你練習的時間還不夠，接下來你只要不去學習，少吃點飯，少睡點覺，一直勤奮地練琴，你一定會——”

“一定會跟我姐姐一樣因為受不了你的逼迫，所以選擇去死對嗎？”付聞語眼眸陰沉沉一片，冷漠地打斷了付母的瘋言瘋語。

事到如今他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以前的付母只接送付欣語上學，只照顧付欣語起居，事無巨細地對待着所有關于付欣語的事情，看起來好似将全部的愛都傾注在了付欣語身上。

那個時候的付聞語好羨慕啊。

父母都不在意他，夜間還和他有說有笑的姐姐，白天就會變得漠然，甚至把不屬于他的錯推到他身上去，他很難不生怨怼。

可惜愚鈍的他到現在才明白，那些愛是劇毒。

看似變化無常的付欣語是在保護他，一個人默不吭聲地為他抗住了常人難以忍受的全部生活重壓。

直到她再也無法承受。

付聞語十二歲生日那天，十八歲的付欣語單獨過馬路去為他取蛋糕。

原本她麻木的面龐上因為今天而出現了幾分鮮活的笑，站在對面等紅燈時還對着付聞語歡快地招了招手。

然後，付母忽然捏着琴譜出現在了付聞語的背後，如同催命的鬼。

他看着那個可能是這世上唯一愛他的人，他的姐姐，燦爛的笑容在瞬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死氣沉沉。

紅燈跳轉為最後的三秒黃燈，不願錯失沖刺機會的司機紛紛踩死了油門。

付欣語毫無預兆地朝着付聞語笑了下，她未曾去看兩側車輛，在綠燈亮起的瞬間踩點跑入了事故多發地，毅然決然地将自己的命運交到了上天手中。

她或許曾在妄圖飙速闖過路口的車撞來的那瞬間生出過後悔，可她從來就不是一個被上天憐愛的小孩。

于是只聽嘭一聲，揮灑出的血混着蛋糕流了一地。

“姐姐真的是因為我才出車禍的嗎？你怎麽不猜一猜，她作為一個心智成熟的人，明知那裏事故多發，司機彪悍，為什麽不等确定安全的情況下再進入馬路？”付聞語蒼白一笑，慢慢朝着窗戶的方向退去，“是因為你啊，是因為你在她最開心的時候，不給她一絲喘息的餘地，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她，你該練琴了。”

“都是因為你的自私将她逼進了絕路，讓她在大可以去享受美好人生的年紀裏，奮不顧身地将自己推入死地！”

“她極端到想用死來喚醒你的良知，可是你呢？你不僅把她的死怪在我的頭上，還在她死後依然只惦記着你的鋼琴，甚至不知悔改地把我也逼上姐姐曾經走過的路，你到底有沒有心啊！你配當母親嗎！！”

“如果你覺得你生的孩子就該作為人偶供你操控，去完成你那什麽狗屁的鋼琴夢想，好，那我今天就把這條命還給你！！！！”

付聞語說完之後，一把推開了窗扇爬上去，動作堅決而幹脆。

午後的熱風灌了進來，輕薄的紗窗飛揚而起，也吹起了他的長發。

早該在十二歲那年就死掉的他，兜兜轉轉似乎還是逃不掉這個結局。

付欣語被埋入墓園的那天，父母哀悼過後就遺忘了他的存在，坐車離開了這個充滿着悲傷的地方。

身無分文的他，因為年紀尚小一時想不開，用撿到的碎玻璃片劃開了自己的手腕，想着幹脆和付欣語一起死了算了。

可是血流了半個小時，他除了頭暈，根本就死不掉。

倉皇無助的付聞語站了起來，付欣語送給他的小熊別針忽然在這一刻脫落。

他去撿別針的時候，同時還撿到了一張髒兮兮的一百塊錢。

他忍了好久的眼淚莫名就掉了下來。

最後他用衣袖遮住血液凝結的手，四處問路問到了一家藥店，包紮完畢後找店員借了手機，打電話讓付父過來接他。

機緣巧合之下讓付聞語又有了活下去的念頭，仍舊不安的他選擇瞞下了這個秘密，只是從此左手手腕上總是少不了遮擋傷疤的飾品。

可誰又能料到，十二歲化掉的劫，十七歲又上演了。

這次，他——

他突然跟逃出家門的林聽對視上了。

風一樣的少年邁着矯健的步伐，遠遠甩掉了身後窮追不舍的瘋狗。

付聞語的背後是父母遲到了多年的忏悔聲音，而眼前，是林聽迎着陽光奮力朝他這裏奔來的模樣。

她脖子上的黑色布條系得很随性，兩根多餘的帶子在她身後狂飛。

沒有任何猶豫的林聽抓住了付家緊閉的大鐵門，三兩下避過鋒利的尖刺，輕快利落地翻進了付家的庭院。

她就像越過了命運的交界線一般，落地的聲音振聾發聩。

林聽看見了待在窗戶上随時就要往下跳的付聞語，沒有跟個傻子似的站在下邊大喊着別跳別跳。

她反而是先目标明确地擰開庭院的水龍頭，然後又跑向了角落積灰的家用充氣小泳池那裏，将之飛快拖到窗戶下方後，再返回去拿起剛好噴出水來的超長水管，一把丢進了泳池裏。

充氣泳池的尺寸只有一米八，這還是因為上個月付聞語在路邊玩套圈套中了一只小鴨子，丢又舍不得丢，就買了個小泳池想把鴨子養着。

結果第二天鴨子就連夜跑沒了影，這泳池也就丢着沒管了。

誰能想到竟然擱這兒又派上了用場。

池內的水不到半分鐘就蓄起了大半，林聽無視掉站在鐵門外暴怒卻不敢進來找事的林父，仰頭看着距離地面大約有五米的付聞語，朝他伸出來雙手，做出了鼓勵他往下跳的動作。

來吧。

我會在下面護住你的。

林聽很大膽，卻并非盲目。

有微微清風将隐隐約約的話語帶進了她的耳中，讓她明白付聞語當下的處境，也明白了付聞語的心。

他如果真的想死的話，他會站上天臺，而不是二樓的窗戶。

所以她只要幫助他生出舍棄一切的勇氣就夠了。

“小語，你下來我們好好說，你想要幹什麽都可以，你想學美術我也可以馬上給你報班，你千萬不要做傷害自己的事情。”付父很清楚往二樓跳下去人不會死，卻難免會受到輕重不一的傷害。

付聞語從小到大性格都很倔強，保不齊他這回跳下去沒事，下次就跟付欣語一樣直接幹脆尋死。

他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看着悲劇發生了。

默默看着林聽跑來跑去的付聞語，在她溫柔堅定的注視之中，被砸了個稀巴爛的心，忽然就從裂縫之中生出了一根翠綠的芽尖。

他沒有搭理費盡口舌的付父，只是回過頭對着神情恍惚的付母，露出了一個和付欣語赴死之前一模一樣的笑。

然後，他當着她的面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要——”付母錯亂的記憶和情緒纏繞在一起，最終随着付聞語的縱身一躍成了一片空茫。

她尖叫着要撲過去救人，大腦卻冷不丁出現一陣強烈刺痛，令她在雙手剛剛觸及到窗戶邊緣的時候，就這樣突然地昏死過去。

付父及時扶住不省人事的付母，滿臉震驚地往窗戶下看去，待看見了付聞語濕漉漉地從泳池裏爬出去後，才松了口氣。

可放心下來的同時，人卻又像是被抽空了力氣一般，莫名蒼老了許多。

被濺了一身水的林聽，扶着狼狽的付聞語從池裏出來。

“你啊你.....”她才說出口沒兩個字，就被對方發了狠地死死抱住。

心髒幾乎要跳出嗓子眼的付聞語，順利落地的那一刻，想要觸碰林聽的渴望如海藻一般瘋狂糾纏住了他的大腦，致使他在堪堪站穩時，就迫不及待地去汲取着對方身上的溫暖。

“林聽，我解脫了。”

他輕輕喘着氣，濕潤的長發貼在美麗的面龐上，水淋過的眉眼清麗幹淨，像極了暴雨過後還屹立不倒的野玫瑰。

林聽和他貼得很近，冰冷的水浸入她的衣服裏時，她本應該更加清醒。

可看着付聞語徹底從自我禁锢中解脫的耀眼模樣，她的手鬼使神差地輕輕扶住了他的腰身，溫聲應道：“嗯，恭喜你。”

“謝謝你接住了我。”他将下巴靠在付聞語的肩上，心跳始終無法平複。

剛才險些被付母逼到崩潰的時候，他不是沒想過做出和付欣語一樣的選擇。

可他又想着，憑什麽？憑什麽他就要這樣死去？

轉念之間，他想到了林聽。

林聽說過，他從來就不是錯的人。

該付出代價的人，也從來都不是他。

所以，在看見林聽的那一秒，他忽然就懂得了他這一跳的意義。

在窒息逼迫下的絕望抉擇，将會成為他反過來刺向無良父母的利刃。

“謝什麽，順手的事而已。”林聽絲毫不提自己被追打的事，在生命遭受威脅的同時還能抽出時間整這麽一出，她真的是無敵。

付聞語輕聲一笑，沒再說話。

林聽不會懂，她對他來說到底有多麽意義非凡。

這個擁抱遠不能表達出他洶湧情緒的萬分之一。

不過沒關系，未來時間還有的是。

林聽遲早會懂的。

“小語，你，你媽媽她暈倒了.....”付父抱着付母出現在庭院，擡眼看見二人親密相擁時先是一驚，而後出聲叫喚道。

付聞語離開林聽的懷抱，擡頭先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還守在鐵門外，臉色極其古怪的林父。

“去吧，我沒事。”

林聽旁若無人地用指尖撩開付聞語的濕發，淡定說道。

他點了點頭，不再猶豫轉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