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成耀
成耀
“桐桐,你沒事吧?”
思緒驀地被打斷,鐘星婵一臉擔憂地湊上來扶她,餘光瞥見她泛紅的額角,鐘三小姐眉頭一皺,當即便一臉不悅地撩起了車簾。
“怎麽了?為何勒馬勒得如此着急?”
駕車的把式頂着一臉驚魂未定的神色倉惶回頭,“鐘小姐。”
他指指前方,“是有人突然沖出來攔……”
話未說完,一灰衣男子便已經手腳并用地從車轱辘底下爬出來,‘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果真功夫不負有心人,封小姐,終于讓我見到您了!”
這男子正是消失了許久的萬成耀。
自從數日之前封清桐下過吩咐,封府衆人便個個都像防賊似的時刻戒備着他。加之他自己運勢不佳,也不知是惹到了哪路的神仙,短短十日內便接連挨了兩次打,這才致使他迫不得已偃旗息鼓,很是消停了一段時日。
然挨打歸挨打,銀錢卻還是要讨的。
萬成耀在榻上将養了幾日,因着再近不得封清桐的身,重.整旗鼓後便別開蹊徑地盯上了芷雨的行蹤。他一連窺視了人家數日,終于在今晨等到了封家的馬車出府,于是一路尾随着跟來了此處。
“封小姐,您就幫人幫到底,再給我們一些銀錢吧!”
他刻意擇了條人多又狹窄的巷子,就地一坐便全然擋了馬車的去路,瞧見封清桐無甚反應後又扯着嗓子哭嚎了一聲,雙膝跪行着往馬車的方向挪了挪。
“您平日裏堆金積玉的,這點銀錢于您而言不過九牛一毛,卻是我和我阿姐的救命錢。封小姐,您慣是菩薩心腸,今番可不能見死不救啊!”
萬成耀邊說邊擡起手臂,油膩膩的手指抖抖簌簌地探過去,明顯就是想去拽封清桐垂落于車轅上的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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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席訣危險地斂了斂眸,他此刻還半攬半抱地将封清桐護在懷中,見狀便不動聲色地帶着人向後挪靠了三分,袖擺掩蓋下的左手微微一轉,一顆打磨圓滾的小石子就已被他銜在了指尖,蓄勢待發地幾欲彈出。
他這廂尚且還端着個藏鋒斂銳的戒備狀态,身後的鐘星婵卻顯然沒有他這樣多的顧慮。
鐘三小姐自後探出頭來,頗為果斷地提起一腳,直接踹到了萬成耀的肩頭上。
“功夫不負有心人?這話是這麽用的嗎?”
她眯着眼睛将萬成耀上下打量了一番,半晌之後突然嗤笑一聲,意有所指地繼續道:
“救命?你想要桐桐救誰的命?救你這個無底洞的爛賭鬼的命?”
萬成耀被她說得一愣,“什麽無底洞,只要再來一把我就能翻……”
他倏地止住話頭,賊眉賊眼将四周掃視了一圈,很快計上心來,捂緊肩頭的創處便佯裝虛弱地倒在了地上。
“貴人不施舍便不施舍了,怎麽還能直接動手呢?”
“哎呦,哎呦!權貴欺壓良民了,權貴就伴打人啦!”
他慣是個搬弄是非的好手,歪曲事實的話語吵吵嚷嚷地喊出去,接連激起來的動靜很快便惹來了一大群圍觀看熱鬧的百姓。
鐘星婵被他沒臉沒皮的做派惹得怒氣上頭,在一片指指點點的竊竊之聲裏愈加沉了眉眼。她挑唇嗤笑,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地掀起車簾,袖子一挽便打算直截了當地下車教訓人。
封清桐伸手攔了她一把,“阿婵。”
她安撫一般拍了拍鐘星婵的手臂,娴靜的眉眼間是慣常的平和與鎮定,“我自己來解決。”
說罷從鐘席訣懷中站起身來,不慌不忙地提裙邁下了馬車。
……
安都城已經進入雨季,方才明明還是一片晴空萬裏的郎朗豔陽,眼下不過一時三刻,天邊便已郁郁積了一層彤雲。
淺薄的日光透過房檐稀稀落落地灑下來,益發顯得坊間暮氣沉沉,封清桐穿着一身竹青月白的對襟長襖立于其間,春日的淺青淡綠交織累疊,反倒成為了此等晦冥黝黯裏最為鮮明的一抹亮色。
衆人的視線不由跟随,一路目視着她走到萬成耀身前站定。少頃,但見她依舊神安氣定,僅只動動雙唇,風馬牛不相及地開口問了一句,
“萬成耀,你阿姐有沒有同你提過,我記性很好。”
萬成耀原本還在扯着嗓子死命哀嚎,他打定了主意,誓死擺出一副無賴樣子,只待封清桐這等大家閨秀迫于顏面,不得不當衆向他服軟認輸。
他甚至都做好了被這矜貴大小姐踢上幾腳發火撒氣的準備,不想封清桐卻從始至終都彬彬有禮,甚至還出人意料地問了他這樣一個問題。
是以他當即一愣,口中哭嚎也同時停了下來,“什,什麽?”
封清桐等的就是這個時機,她無比鎮定地将話頭搶過來,長袖一疊,竟是開始自顧自地一筆筆報起了從前那些她接濟過萬煥兒的銀兩賬目。
較之于空洞的否認辯解,準确且直觀的數額本就更不易遭人置喙,加之封大小姐天生一副好嗓子,音色柔緩清靈,所述之言又條分縷析,故而比起撒潑打滾的萬成耀,出言有章的封清桐顯然更容易令人信服。
莫說旁人,就連萬成耀自己一時都怔住了,直至封清桐表述暫緩,他才好似回過神般嘴巴一張,試圖重新大喊大嚷着混淆視聽。
只可惜鐘席訣借着整理袖擺的動作輕輕晃了晃手臂,他便猝然失聲,嗓子裏像是被人強行塞進去一塊軟骨,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最近的一次是在十日前,我給了你姐姐三十兩。”
封清桐垂眸望向萬成耀,
“萬家二老早年間相繼去世,只餘了你姐弟二人相依為伴,如今你好端端地站在我眼前,你姐姐的境況也并無不妥。我竟不知,你還需要多餘的銀兩去救誰的命?”
普通的農戶人家一年也用不了三十兩,圍觀人群齊齊噤聲,繼而便如滾油入水般切切議論起來。
“三十兩銀子?!這小賊真是好大的胃口!”
“是啊,本以為是個受盡欺辱的可憐人,誰知卻是個貪得無厭的無底洞。”
“老話說得還真對,升米恩鬥米仇,這世道啊,亂喽!”
……
不過撩個簾的功夫,原本一波倒的口風便已囫囵轉了方向,萬成耀被這一聲聲的奚落激得面紅耳赤,不遠處又已有巡邏的衙役欲要往這邊來,他不得已麻溜兒爬起身來,恨恨瞪了封清桐一眼。
“你,你給老子等着!這事兒老子和你沒完!”
萬成耀忿忿咬牙,無奈喉嚨仍舊發不出聲音,故而也只能兇狠地做了個口型,撂下一句威脅後狼狽逃走。
……
眼見着沒了熱鬧瞧,衆人也随之四散離去,遠處複起一聲悶雷,天邊乍白,斜風細雨倏然而至。
鐘席訣撐着油紙傘大步跨下馬車,趕在雨絲侵襲之前及時為封清桐撐起了一片幹爽的天地。
“姐姐好厲害。”
他目不轉睛地望向封清桐,毫不吝啬地誇贊了她一句,秾麗的眉眼蘊在一片白茫茫的霧氣裏,似是細雨過後的碧波湖面,滿是潋滟的風情。
封清桐抿唇淺笑,“這沒什麽的。”
她垂首看向自己的鞋面,因此也錯過了鐘席訣那可以稱之為深隽的專注眼神。
“雨下大了,咱們快回馬車去吧。”
鐘席訣收回視線,将傘面愈加往封清桐的方向偏了偏,“好。”
***
轉眼到了三月底,自馬球比賽後便匆匆離家的秦以忱終于得空往鐘府遞了封信,只說大理寺的公務又生變故,他大抵無法在清明節前趕回來了。
鐘星婵頭一個将這消息帶去了封府,她窩在貴妃榻上扼腕嘆息了好一陣,轉身瞧見封清桐強掩失意的眉眼,便又提議着午後出去逛逛,正好買些貼己的東西,搭着家書一道給秦以忱寄過去。
封清桐偏頭想了想,“官員的家書要走驿站,驿使差事重,捎帶大的物件必然不便,咱們不如去廟裏求上一枚平安符?夾在書信裏,如此也能順利暢達些。”
二人遂詢謀佥同,未時不到便乘着馬車去往了城南的仁善寺。
距離山門尚有一段途程時,封清桐就已斂裙下了馬車,雙手合十,眼眸阖攏,頗為嚴整地對着大殿的位置躬身拜了拜。
她端着個一秉虔誠的認真姿态,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悠長嘆息時也只輕輕翹了翹唇角,繼續心無旁骛地恭正行禮。待到三番叩拜完畢後才睜開雙眼,轉身牽住鐘星婵的一只手詢問道:
“怎麽了?”
鐘星婵又嘆一聲,“我那木頭大哥究竟何德何能啊?竟能得你如此牽挂!總歸咱們今日也到了廟裏,不如就向住持求上一碗能使人立時開竅的符水,給我大哥喝下算了。”
封清桐被她逗笑了,“我也不只是為了兄長才叩拜的,還有娘親和爹爹呢。況且世上若真有這樣的符水,元元之民豈不都能豁然開悟了?”
她好心情地同她打趣,“如此,我自己也必定要來求上一碗,來日明了心通了竅,保不齊還能考個狀元當當。”
鐘星婵啧啧搖了搖頭,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桐桐,你确實是需要喝一碗的。”
封清桐佯裝惱怒地去撓她的癢,“好啊,你居然敢暗諷我糊塗昏聩?”
二人登時嬉笑着鬧成一團,好一會兒後,封清桐才擡手揩了揩眼角笑出的淚花,
“不玩了不玩了,現下幸好還是在山門外,一會兒過了山門殿,可不能再像這般無拘輕……”
她突然一頓,眉眼微颦,似有所感地望向了不遠處的灌木叢。
自打十方街那日被人當街攔過一次馬車,封清桐便有意加強了周身護衛,直至後來得到一張萬成耀的賭坊借據,并據此将人送進京兆府衙門後,她才逐漸減少了外出的護從。
此時此刻,數尺高的青色林海裏一片寂寂,唯有幾節綠枝正迎着微風袅袅款擺。
鐘星婵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怎麽了?”
封清桐收回視線,“沒什麽,走吧。”
她複又拉起鐘星婵的手繼續前行,只是這次卻幾不可察地加快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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