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叔嫂

叔嫂

趕走了閑雜人等,鐘席訣轉向封清桐,“姐姐怎麽又回來了?可是有什麽事要囑咐我做?”

封清桐回道:“前幾日從你院中搬走的那幾筐核桃,我昨日制了些核桃油與核桃糕,味道嘗着都還不錯。出了巷子才想起這事來,遂返回來問問你,一會兒是否會直接回臬司衙門去?若是回去,我稍後便送些點心給你吃。”

封大小姐平日裏對他雖也是關懷備至,然較之鐘星婵與秦以忱,她單獨送他‘親手制作’的東西次數可謂少之又少。

鐘席訣立時眉梢輕揚,眼底流露出的愉悅絲毫不加掩飾。

他稍一思索,索性打蛇随棍上道:“不必如此麻煩,我眼下随姐姐一同回府就是了,正巧午膳還沒着落呢,姐姐索性善人做到底,再管我一頓午膳吧。”

封清桐笑了笑,“管你一頓午膳倒是無妨,只是……”

她略顯疑惑地望向鐘席訣身後的蒲毅,“你方才不是說還有差事要做嗎?”

揣度的視線微微凝止,繼而又落回到鐘席訣身上,封清桐輕抿雙唇,旋即便十分體念地開口道:

“是我冒失了,不曾考慮去臬司衙門尋你這事是否有失妥當。我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不如我……”

“沒有添麻煩。”

鐘席訣溫和地打斷她的話,

“姐姐從來都不會是我的麻煩,今日的差事也确實不是非我不可。”

他向後遞去個眼神,“交給蒲毅做也是一樣的。”

蒲毅彼時正杵在後方恪盡職守地扮演木頭樁子,他揣着一副四大皆空的姿态仰頭望天,面上看似神閑氣定,心底卻已是搔首踟蹰,困惑費解一如滔滔江水,激蕩着要從眼睛裏冒出來。

畢竟通觀世相,他見過當哥哥的盡心護着妹妹的,也見過做姐姐的極意護着弟弟的,可這小叔子悉心畢力護着未來嫂子,且還從人身安危到心境情緒,方方面面都護得滴水不漏,生怕未來嫂子存有絲毫不快的,他還當真是頭一次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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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奈何鐘席訣将這‘呵護’之舉做得太過自然細致,秦以忱又的确常年不在安都,加之幾人還有幼時一起長大的情分……

樁樁件件的疊積起來,鐘二少爺的所作所為雖說稀奇,倒也勉強能稱得上是情理之中。

蒲毅如此想着,腦中尚且還在尤自怔怔走神,冷不防地被鐘席訣點了名,整個人當即便是一愣。

“啊?”

他一時反應不及,本能心道鐘席訣的差事他哪裏能做?

況且只瞧現今這架勢,算上來回路程上耗費的功夫,這頓午膳至少要吃出去一個多時辰,屆時旁人都散了值,他們的鐘副使還不是要老老實實地趕回臬司衙門熬燈追補?

面上卻是很快收了失措,撓着腦袋咧嘴一笑道:

“正是正是,二位盡管去吧,今日的差事确實不甚冗雜。”

他說到此處頓了一頓,在鐘席訣無聲的示意下又違心地補了一句,

“後半日甚至都無需鐘大人親自當值,大人回不回臬司衙門都無甚要緊。”

封清桐點了點頭,這才安下心來,她與蒲毅颔首告別,而後便同鐘席訣一起并肩往巷口去。

……

愈向外走,頭頂遮雨棚蔽障的範圍便愈是縮小,暖和的日光伴着二人的步伐漸漸趨于豁亮,一輪光暈自封清桐的發梢滑下,繼而徐徐落在指尖,封清桐下意識擡手接了一把,只覺自己的心情也随之變得明朗起來。

她不自覺地露出個笑,面上神色雖仍是淡淡,口中卻已經開始意興盎然地同鐘席訣講起了煉制核桃油時的趣事。

坦而言之,連她自己都不曾察覺,她其實鮮少會主動同秦以忱講這些事。

一來她在秦以忱面前總是習慣性地遷思回慮,生怕自己哪一句話講得不夠合适得體,就此在那人面前失了禮數,故而時刻緊繃,很少會有如此放松的時候;

二來秦以忱對此本也不甚熱衷,倘若二人之間的話題是武學亦或辦案,他或許還能一搭一語地同她聊上幾句,至于烹調詩史雜談這類她感興趣的東西,他一向都是興致缺缺。

久而久之地倒也成了習慣,只要秦以忱不開口問,她便也絕對不會開口講。

……

“為何要将研磨碎的核桃用細布包好後再行撞榨?細布不會将油吸納掉嗎?”

不知不覺間二人已經走出巷道,鐘席訣擡起手臂讓她扶着上車,于撩簾的間隙裏插空問了她一句。

“的确會浪費掉一些,尋常食用沒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然制點心講究細膩,其中不宜摻雜任何殘渣,故而也只能舍小取大了。”

封清桐踏上腳凳,反手固定住垂落的車簾,“我還嘗試使用了不同的布巾,只有細布的效果是最好的。”

鐘席訣‘哦’了一聲,受教一般地點了點頭。

他将封清桐攤在車轅上的裙角拾進車內,自己随後也撩袍上車,

“聽姐姐的描述,歸根結底還是撞榨時的細度不夠,府裏的那架撞榨器物過于笨重,改日我自己給姐姐做一臺,輕一些再小一些,讓姐姐擱在小廚房裏用。”

他說着說着就笑了起來,

“姐姐先前不是還同我抱怨過呢?說你每每磨榨過一次油,肩臂總會酸疼個好幾日,上次磨芝麻碎……”

他突然頓住,芝麻碎是封清桐特意研磨來為秦以忱做綠豆糕的,而那一次的經歷之于封大小姐而言,着實稱不上什麽好的回憶。

想到這裏,鐘席訣眼睛一眨,飛快轉了話頭,

“姐姐今日見過阿婵了嗎?那丫頭一大早就出了府,神神秘秘的,也不知做什麽去了。”

封清桐對于他倏然的改口倒是沒什麽特別的反應,她‘啊’了一聲,“阿婵一大早就出府了?昨日她倒是遣青芝來遞了話,只道今日午膳後會去府上尋我,給我帶十方街的酥心糖。”

藍頂棚的馬車恰在此時駛過正陽街口,封清桐撩起車簾向外看了一眼,“話說回來,咱們現下的位置距離十方街倒是不遠。”

鐘席訣低頭笑笑,從善如流道:“那我們就去尋尋她?十方街上左不過七八間鋪子,指不定就遇上她了呢。”

二人遂又囑咐把式調轉方向,徑直駛向了十方街。

……

甫一拐進街角,左起第三個檔口旁便已顯出個熟悉的身影,鐘星婵穿了一身灰撲撲的袍子,手上還捏着個同色的圓頂氈帽,神色郁郁,腦袋微偏,也不知在和身後的青芝說些什麽。

她這幅打扮着實有些怪異,鐘席訣眯了眯眼,若有所思地瞧向了檔口的後方。

封清桐倒是沒想太多,她微探出頭,朝着鐘星婵的方向揚聲喊了一句,

“阿婵!”

鐘星婵本能循着聲音的來源揚眸望過去,待看清來人之後,整個人先是一怔,随即又若無其事地笑了起來。

“桐桐,你怎麽會和鐘小訣到這裏來?”

她彎起眼睛,一面朝着馬車停靠的方向小跑過去,一面看準時機,無比自然地将氈帽扔到了路邊的竹簍裏。

待到登上馬車後,又主動從青芝手裏取來酥心糖,笑盈盈地遞給了封清桐。

“給你,吃糖。”

馬車複又行進,鐘三小姐将另一方油紙小包托于掌心展開,拈起其中一粒酥糖送入自己口中,繼而又偏過身子,将剩下的酥糖呈給鐘席訣。

“為了這幾包糖,我可是足足排了兩個時辰的隊呢,鐘小訣,你也嘗嘗。”

這話乍一聽沒什麽異常,細品之下卻隐隐透着些多此一舉的心虛意味。鐘席訣向上挑了挑唇角,頰邊酒窩雖冉冉浮現,眼中卻是谛視探究多過開顏笑意。

他向後靠進側凳裏,凝眸盯着鐘星婵瞧了半晌,而後才依言挑出一顆酥心糖抛進嘴裏,于慢條斯理咀嚼的同時徐徐發問,

“排了兩個時辰?這糖很搶手嗎?能讓你今早巳時不到就出府置買?”

鐘星婵點頭稱是,面不改色地附和着他的話,

“可不嘛,倘若沒有鋪子前那兩座石獅子攔着,稱糖的隊伍怕不是都要排到城門口去了。”

鐘席訣拉長語調‘哦’了一句,

“既是如此,咱們現下不妨再去買一些來?讓我也瞧瞧這排隊排到城門口的壯景。正巧陳大人前幾日才染了風寒在飲湯藥,我送些酥糖給他,也好借機獻獻殷勤。”

鐘星婵佯裝不耐地‘哎呀’一聲,

“都是用午膳的時辰了,還買什麽糖呀,咱們快回府去吧,我都餓了。”

“……”

鐘席訣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鐘三小姐,你在心虛什麽呢?”

鐘星婵雙手抱着臂予以回擊,“鐘二少爺,你又在發什麽癫呢?”

“……你們兩個這又是怎麽了?”

眼見着兄妹二人不過眨眼便已針鋒相對地拌起嘴來,封清桐夾在當中,哭笑不得地擡了擡手。

“好端端的,怎的一見面就吵起來了?你們……哎喲!”

“籲——”

一句話尚未說完,外間車轅上的把式突然猛地一把勒緊了缰繩。

可憐封清桐本就坐在馬車的最外側,且她彼時還是個半欠着腰肢勸架調和的傾身狀态,眼下冷不防被這股力道沖得一晃,整個人當即便是一個趔趄,身子一歪,險些就要栽倒出去——

“姐姐當心!”

鐘席訣反應極快地伸手拉她,他驀地向前,擒住封清桐的一只腕子後再向內一拽,身軀同時後仰,就勢解了那股前沖的勢頭,攬着人倒向了自己的方向。

“唔……”

封清桐雙眼緊閉着悶哼一聲,別無選擇地撲進了他懷裏,她較之于鐘席訣本就要矮上一些,此時受力向前,額頭登時便避無可避地撞上了他的胸膛。

“姐姐磕着了?”

頭頂上方旋即傳來了低沉的問詢之聲,封清桐出于本能地搖了搖頭,還沒來得及睜開雙眼,便已感覺額前的創處被人柔柔地按了一按。

生着薄繭的掌心托起她的下巴,幾乎就要包裹住她整張臉,骨節分明的五指先是輕巧地挑開她頰邊的碎發,指腹緊接着貼上來,觸感微微泛涼,隐約還夾雜着幾絲皂角的淺淡香氣。

與此同時,一聲重過一聲的促急心跳倏爾于耳邊炸響,封清桐驀地一愣,反應過來後便急忙要從他懷裏爬起來。

“席訣,我是不是壓着你了?”

她下意識認為鐘二少爺那反常的心悸是受她壓制所致,甫一起身便着慌地詢問他的情況。

鐘席訣低垂着一雙漂亮的桃花眼與她對視,半晌之後才緩緩搖了搖頭,

“沒有壓着我。”

他頗為無奈地笑出一聲氣音,擡手将封清桐散亂的發絲別回耳後,說話的聲音較之平日裏沉了不少,語速也是異常地輕慢。

“姐姐好傻,心悸又并非只有受創時才會發生。”

……

幾乎等同于撒嬌的怨怪輕飄飄地落入耳中,封清桐身形一頓,怔怔擡了擡眼。

這話……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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