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桑葚

桑葚

鐘席訣離開了。

封清桐悠悠轉醒時, 鐘席訣那廂約摸早已跑出了幾十裏，秦以忱也帶着人偷偷溜去了鳳來鎮，臨走前還特地在花廳裏給她留了幾個用籠屜溫着的素包子。

封清桐看着阒無一人的空蕩東廂, 一時暗自慶幸自己無需在月夜垂釣之後立即直面鐘席訣與秦以忱, 一時又因着此等莫名産生的‘慶幸’而倍感心虛困擾。

她心中百味雜陳, 連帶着胃口也喪失了, 只草草吃了兩口包子後便與芷雨取了置購單子去到正門，一起接應那即将送東西過來的店鋪掌櫃。

掌櫃的很快上門, 那是個年逾四十的高大壯漢, 生得眉目粗犷，一開口卻極為和善。

他帶着兩個夥計将一車的東西陸續搬入邊廂, 臨走前卻又不知從哪提出來一個竹筐, 硬要塞給封清桐作謝禮。

“姑娘來了此地，元興府便降了雨, 可見您當真是我們的貴人。”

掌櫃揭開竹筐上層蓋着的紅布巾, 露出其中滿滿當當的一筐子紫紅桑葚，

“這是我夫人一大早從自家樹上打下來的，雖不值什麽錢, 但勝在新鮮可口，貴人只看在我們一片誠心的份上, 姑且收下吧。”

他邊說邊深深嘆息了一聲,

“其實原本還可給貴人送些旁的果子的, 只是打從去年年中始起，我們在郊外的果園便被官府統一上鎖征用了，直至今日都不曾償付返還。”

封清桐原本還在推脫着不肯收受, 聽見這話卻是即刻止住了動作。

去年年中？

那不就是皇太妃孝期堪滿的時候？

她心下一動，“官府可有說明征用的大致用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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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出口後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語氣着實有些着急, 遂又輕輕咳了一聲，順手将竹筐接過，狀似無意地繼續打聽着細節，

“也不知您家的果園具體在何處？若是什麽難得的沃壤膏腴之地，那損失可真是大了。”

“嗐！誰說不是呢！”

掌櫃原本還有些疑惑躊躇，直至聽見這話才一拍大腿，仿佛終于找到了知音，

“奈何官爺的話就是天，哪裏還需要同我們這些個平頭百姓做解釋？我們家果園就在城外的九裏坡，那處雖不是什麽肥田沃土，但勝在位置極佳，往東走個三四裏便是當年挖了一半的坎兒井。貴人您瞧瞧，若是那坎兒井能順利建成，我那果園子可不就能頭一茬受益了嘛！”

抱屈的話頭一旦挑起便再難輕易止住，掌櫃怨氣上頭，又不自覺絮絮叨叨地向封清桐透露出了更多旁的秘辛。

封清桐淺笑着一一應和，直至半盞茶後，芷雨客客氣氣地将人送出府門，她才立時回房，将适才掌櫃提到的幾個地點盡數記錄了下來。

陳婉三日前返歸安都時，曾親自登門同她道別，封清桐也在與其交談的三言兩語中意外捕獲到了一條訊息。

陳大人竟是在去年便已向陛下奏請過重修坎兒井。

如此一來，倘若坎兒井的重啓動工在所難免，那麽，結合先前在鳳來鎮的發現，那些原本不可為外人所知曉的秘密，将會被如何提前處理幹淨？

‘就地損毀，一勞永逸’或許是個可行的法子，但倘若後續再有新的秘密呢？

這問題困擾了封清桐幾日，直至今載與掌櫃的一番交談，她才終是恍然大悟。

——将秘密轉移到其他地方，并将此作為掩藏秘密的新地點，似乎也未為不可。

她如此想着，從桌案之下取出元興府的地形圖，比對着其上坎兒井的位置，将掌櫃口中‘被無故征用的果園’一一仔細地标注出來。

才标注了三四處，芷雨便提着那筐子桑葚入了屋，“小姐，這些果子要嘗嘗嗎？”

封清桐沒擡頭，心思顯然還在地圖上，“嘗嘗吧，好歹也是人家的心意。”

她複又提筆劃拉了一下，眉頭輕颦，幾乎全憑本能在回答，

“你分三份出來，一份你我稍後吃，一份留給兄長，最後一份系上繩子挂進井裏，等……”

她倏地一頓，神思直至此刻才終是全全回了籠。

芷雨不曾察覺出她的異樣，自顧自地接話道：

“最後一份是要等着席訣少爺回來吃嗎？可是小姐，這筐子桑葚已經紫到泛黑了，席訣少爺還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呢，果子能留到那時候嗎？”

……是啊，他還不知何時才會歸來，自己哪裏就犯得着給他留東西了？

封清桐眉眼微動，“那就不留了。”

她倏爾抿緊了唇瓣，毛筆一擱，像是在同自己賭氣較勁，

“分成兩份就好，另一份現在就拿去洗了，咱們立刻就吃。”

……

秦以忱晚間回來時，花廳的楠木桌上已經擺好了一小盤洗幹淨的桑葚。

他撩袍落座，一面聽着封清桐将今日的收獲一一說與他聽，一面斂着袖子，有一下沒一下地往嘴裏扔果子。

自然成熟的桑葚酸甜适口，較之外頭買來的更為鮮軟多汁，秦以忱全心貫注地與封清桐交談，一個不留神便将盤中的果子吃了個幹淨。

他扯了帕子擦擦手指，又尤自用過一盞清茶，舌尖那股子清甜油潤的滋味卻仍舊未能全然散盡，于是幹脆擱下手帕，轉頭詢問芷雨道：

“桑葚還有嗎？”

芷雨‘啊’了一聲，“回忱少爺的話，還……”

“沒有了！”

封清桐突然開口，同時飛快地将頭低了下去。

“兄長吃的已經是最後一盤了，掌櫃只送來了一籃桑葚，我，我午後貪甜又吃了許多。”

她鮮少說謊，一句诳話講得磕磕絆絆，心裏發虛至極，甚至都不敢擡頭正視秦以忱的眼睛。

“兄長若是還想吃，我明日，明日再去尋那掌櫃……”

“沒有就沒有了。”秦以忱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兄長就是随口問一句，明日也無需你再去讨要。”

他站起身來，“我先回房去，将你方才所述之事整理整理，半個時辰後咱們用晚膳。”

他說完這話便提步離去，芷雨目送着秦以忱離開花廳，轉頭一臉不解地望向封清桐，

“小姐，您是不是記差了？小廚房裏明明就還有半竹筐的桑葚嘛。”

“……我知道。”

封清桐甕聲甕氣地‘嗯’了一句，

“你且去将那剩下的半筐系上繩子……”

她慢吞吞地擡起頭來，

“再挂到井裏去。”

***

轉眼又過五日，鳳來鎮的事初步有了些眉目，秦以忱唯恐自己頻頻行動打草驚蛇，這幾日便都安安分分地不再出城，僅只每日去一去衙門做做樣子。

只是他這廂堪堪消停了沒多久，封清桐那邊卻又此消彼長般忙碌起來。

原是那日送貨的掌櫃回去之後，翌日便接到了一筆難得的大生意。與此同時，家中後院裏的一棵幾近萎落的桑樹竟也重新煥發了生機。

掌櫃與夫人對于此等莫名天降的福氣百思不解，二人相顧無言地面面相看，繼而同時一拍大腿——

嗐！這必定是那位姓封的貴人暗中向他們施恩饋澤了呀！

畢竟貴人前一日才吃了他們家的桑葚，第二日他們便得了這雙份的鴻運，如此看來，那本就生得一副神仙面的封小姐不僅能夠祝禱祈雨，濟世匡時也同樣信手拈來，不在話下！

這事很快一傳十，十又傳百，不消兩日便以秋風掃落葉一般的靡靡之勢迅速傳遍了整個元興府。

封清桐一時成為了城中百姓議論矚目的頭號對象，有位膽子大的老妪半信半疑，帶着自家受病多日的孫兒上門谒見，在喝過封清桐親手煮的兩碗‘神水’後，竟也奇跡般地平複如故！

所以，盡管封清桐事後再三譬解，掌櫃的大生意約摸只是湊巧；

桑樹重活大抵是受了前幾日的那場雨水澆灌；

至于那孩童便更好解釋，他上腹發脹，額心泛熱，一看便是輕微積食的症狀，自己不過就是依循着書上的食療法子，給那孩子煮了兩碗健脾開胃的山楂水，全然沒有施展任何的‘神威’ ，

但架不住老妪将其形容得超神入化，單憑一己之力便将她徹底推上了受衆人競逐擁護的神聖高臺。

……

于是乎，自此之後，每日不到辰時，宅院門前便已經排滿了慕名而來的元興府百姓。

有的照葫蘆畫瓢，言辭懇切地央求封清桐也嘗一嘗他院子裏結出的果子；

有的則舉一反三，将自家商坊鋪子裏的好物件挑揀一兩樣出來，權請封清桐賞玩施用；

更有甚者還抱來了自家尚不及垂髫的小兒，只為了讓封清桐摸摸他的腦袋，以求來日考個榜眼狀元光耀門楣。

封清桐對此雖哭笑不得，但奈何她自幼便是個不忍旁人失望的體貼性子，總不落忍将一衆殷切的百姓就這麽拒之門外閉門不見。

樁樁件件互為因果，以致于這事到了最後，竟然演變成了封大小姐每日前晌在外鋪設授習，或是講些灌渠常識，或是談些養生之道，林林總總雜七雜八，總歸着不會教人敗興而返。

又是一日，芷雨留在小廚房裏做點心，封清桐則先一步走出內院，照例于府門之前說古談今。

她垂首為幾個年幼的孩童一一分倒過涼茶，不過才将茶壺擱下，便見一男子極為粗魯地撞開衆人，氣勢洶洶地沖到了她眼前。

“你就是陳嬸口中的小觀音嗎？”

這男子瞧着與她年紀相仿，個頭雖不算高，體格卻生得尤其壯碩，他懷中還夾着個面色如紙的小女孩，卻是身形輕薄孱弱，全然一副病恹恹的頹靡之态。

封清桐頓時一愣，“什麽？”

“你的玉淨瓶呢？快拿出來給我妹妹滴兩滴仙露，速速将她的病祛除了！”

他一開口，那股子撲面而來的違和感便愈發濃重，封清桐心道這人八成是有些智能不足，她蹙起眉頭，瞧見小女孩早已被他束得冷汗涔涔，便打算先将人自男子懷中接出來。

“你先将你妹妹放……”

“你要做什麽？！”

她沒料到男子會突然暴怒，黑熊一般粗短壯碩的手臂猛地抄起一旁的木頭椅子，男子大喝一聲，竟就這麽舉着木椅迎頭朝她砸了過來！

封清桐呼吸一滞，下意識向後退開，可僵直的脊背卻在此時猝然貼上了一片冷硬的冰涼——

身後就是宅院大門，她沒有退路了。

哐嚓！

下一瞬，耳邊厲風急鳴，木椅應聲而碎，封清桐蜷住身體，出于本能地閉緊雙眼——

然而料想之中的疼痛卻并未襲來。

有人将她牢牢抱進了懷裏，硬實的手臂緊緊箍住她的腰身，彷如一道堅不可摧的安全屏障，就此為她隔絕了一切危險。

封清桐能很清晰地感受到那雙手臂的輕微顫抖，她懵然睜開眼來，怔怔對上了鐘席訣溢滿危懼的漆漆雙眸。

“沒事，沒事，趕上了，沒事了……”

鐘席訣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她，口中絮絮低喃，聲音又沉又啞，也不知是在安慰她還是在安慰他自己。

緊挨耳廓的溫熱胸膛尤在急遽震駭，封清桐瞳孔輕顫，一瞬間只覺那一聲重過一聲的律動仿佛都涓滴不漏地砸在了她心上。

“姐姐，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