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石頭
石頭
木椅碎塊掉了一地, 幾個反應快的壯漢随即沖上前來,意欲将那男子制伏,可不想男子卻是力氣極大, 四五個人一并用力, 一時竟都按他不住。
鐘席訣冷嗤一聲, 松開封清桐走上前去, 靴頭輕飄飄地在他膝窩一點,那男子便登時身軀一軟, 像座小山似的轟然倒在了地上。
封清桐趁機将倚着柱子委靡不振的小女孩拉到自己懷中, 鐘席訣則背對着她撩袍蹲下,頗為恣睢地用手背拍了拍男子的側臉,
“好大的膽子, 撒野都撒到這裏來了。”
他單手擒住男子的下巴倏爾一捏,聲音聽上去尚且無比平靜, 潋滟的桃花眼裏卻已是一片山雨欲來的沉沉陰晦。
“你這是活夠了?”
男子被他捏着滿目漲紅, 五官死死皺成一團,顯然是個痛極了的樣子,“我, 我沒……”
他試圖辯解,可惜卻連一句話完整的利索話都說不出, 手腳并用地掙紮撲騰了好一會兒, 最後竟是嘴角一垮, ‘哇’得一聲哭嚎了起來,
“是她,是她不救我妹妹, 我又沒……”
“石頭!石頭啊!”
一滿頭白發的老妪就在這時穿越衆人,步履蹒跚地踉跄而來, “你這傻子,怎麽跑到這裏發瘋來了?”
她哭喪着臉朝封清桐連連作揖,繼而又俯下身子,是個要向鐘席訣當衆下跪的架勢,
“貴人恕罪,貴人恕罪!千萬莫要同個傻子一般計較,還望貴人大人有大量,看在他心智不全的份上,給他一條生路吧!”
那老妪同這兄妹二人顯然就是相識的,封清桐将小女孩交給聞聲趕來的芷雨,上前止住老妪下跪的動作,“婆婆,你先別急。”
她給鐘席訣遞去個眼神,鐘二少爺立時會意,提起男子的衣領便将人提溜進了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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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清桐則随即攙扶上老妪的手臂,示意她與她一道進門,“婆婆,我們進去再說。”
老妪應了一聲,就此同封清桐入了宅。幾人在花廳之中坐下,老妪擡手抹了一把眼睛,開始講起這對兄妹的身世。
男子名叫石頭,自出生起便是個傻子,他被爹娘遺棄在牛棚裏,靠吃百家飯長到了十歲,雖說智能不足,卻同村口的鳏夫石匠學了一手石雕的好手藝,又因先天生得壯碩,故而才會得名‘石頭’。
兩年前,石匠在接過一樁秘密生意後意外墜崖,連帶着石頭也一并失了下落。
老妪就住在石匠的隔壁,原本都已做好了替他師徒二人立個衣冠冢的打算,卻不想半載之前,石頭竟又自己回來了,身上雖帶着重傷,但萬幸因着天生壯碩,好歹保下了一條性命。
“喜兒,就是貴人懷中的那個小姑娘,便是石頭那時一并帶回來的,據他自己說,是喜兒在懸崖下救了他。那孩子也是個苦命人,一場高熱燒成了個啞巴,又被爹娘遺棄,無依無靠的,後來幹脆與石頭拜了兄妹,二人一道相依為命地讨生活。”
“喜兒半月前生了病,石頭帶着她四處求醫,銀錢流水似的花出去,病卻丁點兒不見好。我昨日也是随口一說,只道咱們城裏最近來了位活觀音,誰知這傻子就記住了,還兀然前來冒犯了貴人,都是老婆子我多嘴該死。”
封清桐搖頭示意無妨,垂眼看向自己懷中的喜兒。
芷雨适才領了命出府去尋大夫,臨走前給喜兒喂了半碗熱粥,小姑娘現下已經睡了過去,石頭也安安靜靜地蜷縮在角落裏,尤自摳着自己的手指頭不說話。
老妪上前拍他的腦袋,有意嚴厲地訓斥他道:
“當前又裝起膽小的來了,方才在門外發瘋時,怎的不見你這般恭謹?貴人都要替你妹子尋醫治病了,你還不趕快過去給貴人磕頭謝恩賠罪?”
石頭‘哦’了一聲,倒也十分聽話地站起身來,慢吞吞地往封清桐的方向挪。
只是他心中尚且還殘留着對鐘席訣的畏懼,眼下瞧着封大小姐身側那煞神似的冷面少年,本能地有些不敢過去。
最後還是老妪又在身後推了他一把,他才鼓足勇氣走上前去,向封清桐行了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請貴人恕罪。”
他該是經常旁觀着老妪求神拜佛,當下便也有樣學樣,雙手合十地沖着封清桐拜了拜,
“求貴人莫要怪罪我,待我拿回了同師父一起雕石獅子的工錢,我便将這些銀兩全送給貴人當香油錢。”
……
雕石獅子的工錢?
幾個關鍵字不期然落入耳中,封清桐心下立時一動,若有所思地側頭望向鐘席訣。
鐘席訣顯然與她想到了一處,他略一停頓,很快便從盤中挑起個果子随手一抛。
石頭下意識擡手将那果子接個正着,他愣了一愣,将果子托于掌心,傻呆呆地問封清桐道:“是,是要我削皮嗎?”
鐘席訣笑起來,“腦子雖不靈光,身手倒還算利落。你眼下可有什麽正經的差事在做?若是沒有,暫且就先留在這府中做護院,盡心地保護姐姐吧。”
石頭平日裏最煩別人說他腦子不靈光,眉頭一皺,梗起脖子就要反駁。
一旁的老妪倒是先一步反應過來,面上一喜,忙不疊推着石頭的後背讓他鞠躬應下。
“快答應啊。”
老妪生怕他錯過了這個機會,壓低了聲音敲打他,
“你搬貨的那家米鋪,一月裏恨不得半月都借故扣你工錢,你還想不想喜兒有銀子治病了?”
石頭頓時一噎,半晌之後才撓了撓頭,“好,好……”
他也不懂‘護院’是個什麽差事,遂只能讪讪重複了一遍鐘席訣的話,
“那我就留在府中,盡心地保,保護姐姐。”
***
鐘二少爺的心思并不難猜,雖說偌大一個元興府,需要石獅子的地方必然不在少數,但只需一個鳏夫帶着個傻子人單勢孤地去雕石像,且雕刻完成之後,二人裏腦子靈光的那個還意外墜崖身亡,此等蹊跷的乖異條件,除去鳳來鎮的那些個石像生,只怕再無其他。
石頭的身上一定有線索,況且他們這廂一旦開始調查,對方也必會有所行動。
既是如此,将石頭就勢留在身邊,自然是目前最為穩妥的做法。
囑咐人将石頭帶下去安頓,封清桐将前幾日果園的事詳細講了,而後才與鐘席訣一道往內院裏去。
“你這次可有帶着什麽旨意來?”
鐘席訣點了點頭,“聖上特地指派了一位按察副使前來,正式調查石像生的事。”
交談間二人已經走至正房門前,鐘席訣停下腳步,倏地壓低了聲音,
“只不過我心裏始終惦念着姐姐,路上特意加快了腳程,所以才會先他們一日到達。”
這話說得半真半假,其中雖透着過分的親昵,然因鐘二少爺語氣輕飄悠揚,一時竟也令人辨不清他是否是在玩笑。
封清桐自然也是如此,聞言先是一愣,随即又攥着袖子抿緊了唇瓣。
“席訣。”
她漸漸蹙起眉頭,端着一種莫名糾結的心緒朝他看了過去,
“雖然你喚我一聲姐姐,但也不能總是這般口無遮攔,你……咳!”
她沒想到鐘席訣會忽地靠近過來,金質玉相的少年驟然擡手撐上門板,不過撩個簾子的功夫便将她步步逼壓着抵到了房門上。
“口無遮攔?姐姐這是又生我的氣了?”
鐘席訣沉聲笑笑,桃花眼也随之讨巧地彎了一彎,
“那我可得端正姿态,洗耳恭聽姐姐的教誨。”
一束光恰在此時躍過檐角,斜斜打到了二人身上,鐘席訣輕輕眨了眨眼睛,那點融融的暖色便丁點不落地被他含進了眸子裏,此消彼長般氲散了他眸底原本漆沉沉的墨色,就此顯出一種琉璃般晶瑩璀璨的光澤來。
相當得剔透漂亮,就像她幼時費心收集來的寶璐珠子,每一顆都讓她愛不釋手。
封清桐出于本能緘口噤聲,下一刻卻又如同受到蠱惑似的怔怔發了愣。
她不自覺擡起左臂,手都伸出去了卻又倏地頓在了半空中——
!
她驀然回神,一瞬間驚覺自己方才竟然想去摸鐘席訣的眼睛。
鐘席訣低眉垂首,目不轉睛地定定瞧着她,愉悅的笑意似初春解凍的溪流,以潺湲之勢又慢又緩地徐徐淌出來。
“嗯?姐姐适才想做什麽?”
他語調愈低,沉啞的嗓音好似溺在春水裏,聽上去缱绻又纏綿。
“姐姐難不成是想……”
“我沒有!”
封清桐打斷他,心虛至極地向後退了退,可惜她身後就是緊合的門板,前無進路,後又無退路,形格勢禁之下簡直連口大氣都不敢出,
“你,你少污蔑我。”
“哦——”
鐘席訣拖長了調子回應她,刻意至極的語氣裏全然透着壞,
“我只是猜測,姐姐适才是不是想替我的肩膀上一些跌打藥,不過既然姐姐沒有這個打算,我還是自己回去上藥吧。”
他說完這話便抽身要走,封清桐那廂于是又着急起來,忙不疊伸手去拽他的袖子。
“你先等等,我,我又沒說不幫你處理創口。”
畢竟那椅子可是上好的紫檀木,質地堅硬,分量也極重,她在身乏體虛時,自己一個人甚至都搬挪不動,鐘席訣方才在宅院門前硬生生地挨了那一下,可想而知他的後背此時會是個什麽光景。
鐘席訣又笑起來,順着她拉扯的力道回退至她身前,“所以姐姐是在擔心我了?”
他故技重施地再次湊上去,分寸不讓地催促着封清桐給他答案,
“姐姐快回答我,是不是擔心我了?”
“……”
封清桐簡直要被他問到心焦發惱,她實在不明白他二人之間的氛圍怎的突然就會變成這樣,明明半刻之前,他們還在十分認真地探讨石像生與果園的事。
“鐘席訣,你,你真是……”
鐘席訣悶聲笑出一聲氣音,“姐姐最近怎麽總是連名帶姓地叫我?我好害怕。”
他這幅涎皮涎臉的模樣着實無賴到令人咬牙,封清桐咬緊下唇,半晌之後才忿忿擡頭瞪了他一眼,
“鐘席訣,我不想同你講話了。”
她抻臂抵上鐘席訣的胸膛,眸中熠熠晶亮,較之平日裏悶沉克制的自謹自省,簡直生動鮮活得不像話。
“而且我也不想幫你塗藥了。”
“哦,這樣啊。”
鐘席訣怕她傷到腕子,腳下順從挪動,就勢讓開了道路。
他擒着笑意退到一邊,瞧着封清桐提步要走,又十分痛心似的補了一句喟嘆。
“那我還真是好傷心。”
“……”
封清桐步伐一頓,肩頭肉眼可見地起伏了一下,頭也不回地跑遠了。
***
直至封大小姐的身影再瞧不見,鐘席訣才收起笑容,慢悠悠地晃蕩去了自家兄長的房間。
緊接着,不過一盞茶的功夫,秦以忱便帶着一瓶跌打酒推門而入。
“聽說你受傷了?”
他将跌打酒放到屏風銅盆旁的架子上,解了袖口汲水淨手,
“很嚴重嗎?桐桐還親自去衙門尋了我,一刻不停地催我回來給你上藥。”
鐘席訣抿唇笑笑,“無妨,至少比和爹練招時受的傷要輕多了。”
秦以忱也笑,将手上水珠擦拭幹淨了,又在掌心倒出些藥酒來,“脫衣裳。”
鐘席訣依言解了外袍,大喇喇地露出了赤.裸的上.身。
誠如鐘二少爺所言,他後背受到撞擊而生出的淤青雖說瞧着觸目驚心,然揉上幾日跌打酒後便不會有什麽大礙。
真正嚴重的是他左肩下方的那道傷口。
三指粗的木刺穿透衣衫,徑直斷在了毗鄰心口的位置裏,粗糙的毛刺邊緣将周遭的一圈皮肉都惹得發紅浮腫,隐隐甚至還有些泛黑的趨勢。
秦以忱只一眼便深深皺起了眉頭,他放下藥酒,自懷中掏出一把纖薄如蟬翼的小巧匕首,放在火上烤熱了,以刀尖去點壓他的傷口。
“你管這叫‘無妨’?”
直至将皮肉上的木屑碎刺都清理幹淨了,秦以忱才懈了心神,将沾血的匕首‘哐當’一聲扔進水盆裏,
“咱們二少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下次遇見刀子撞上來,你是不是也要用身軀去擋?”
他邊說邊往傷口上撒了滿滿一層止血的金瘡藥,外翻的創口驟然受到藥粉的侵蝕,登時便疼得鐘二少爺直吸涼氣。
“嘶……當時情況緊急……”
鐘席訣眉眼深蹙,感覺到秦以忱替他裹好了細布,這才龇牙咧嘴地動手穿衣裳。
“主動出擊或許也可,只是但凡我失手分毫,受傷的就是桐桐了。”
這是句實話,畢竟石頭那時距離封清桐實在太近了,哪怕鐘席訣能夠一擊将人擊倒,他也無法确保那把木椅不會順勢飛甩出去,砸到封清桐身上。
所以,直接替她擋下這一擊才是當時最為穩妥的保護她的方法。
秦以忱合好藥瓶,“行了,你總有道理。”
他往鐘席訣身後塞進個軟枕頭,“金創藥裏有麻醉的成分,歸齊你接下來的半日也沒什麽要緊事,踏實睡一覺吧。”
鐘席訣卻不願意,“我連着騎了幾日的馬了,大哥,你打盆水來替我擦擦吧。”
今日的晚膳定然是要與封清桐一起吃的,他不僅要梳洗,一會兒還需得換身衣裳。
秦以忱:“……”
“鐘席訣。”
他擰着眉頭‘啧’了一聲,
“你是不是弄錯了一件事?你是我弟弟,不是我債主。”
鐘債主不以為然地得寸進尺,“皂角也記得一并拿過來,可別遺漏了。”
秦以忱擡手拍了一把他的後腦,任勞任怨地起身打水拿皂角。
臨至門前時卻又被鐘二少爺自後叫了住,
“還有,大哥,我的傷勢你可別和桐桐細說。”
“嗯?”秦以忱腳下一停,“怎麽了?”
“總歸着我傷都傷了,”鐘席訣笑了笑,“就別再累她自責愧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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