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嫉妒
嫉妒
封清桐确實尚未聽到有關‘定親’的任何傳聞, 她昨日戌時回府,同鐘星婵在府中玩樂到子時三刻才堪堪安歇,今早不到巳時又出了城, 天緣湊巧般與安都城內的鼎沸流言完美擦身而過。
二人在鐘家的京郊私宅裏游耍了一整日, 直至日頭西沉, 天邊也隐隐染了暮色, 鐘小十才領命而來,恭恭敬敬地同鐘星婵拱手回話道:
“三小姐, 二少爺說臬司衙門事忙走不開, 他今日便不過來了。”
……不過來了?
封清桐飲茶的手微微一頓,廊下的鐘星婵則立時不滿地嚷嚷起來,
“什麽呀, 平日裏不邀他,他自己還要見縫插針地上趕着追過來, 怎麽今日的正式邀約, 他反倒還裝腔作勢地拿起喬了?”
鐘小十趕忙替自家少爺找補,“三小姐這話就是在冤枉二少爺了,少爺今日寅時才回了府, 睡了不到一個時辰便又起身去應卯,真真是分身乏術了。”
鐘星婵撇嘴嗤他, “小十, 你編派瞎話來诓我呢?他哪裏就是寅時回的府了?昨日我在大門前又不是沒瞧見人。”
鐘小十立即将頭搖得像撥浪鼓, “奴才哪兒敢哄騙三小姐啊!二少爺昨日只在花廳裏待了一小會兒,幾乎和您前後腳出的大門。”
他說着,餘光瞥一眼廊頭, 狀似不經意地将話題往封清桐的身上引,
“離府時雖未說明具體緣由, 但奴才估摸着,八成也是因為那樁婚事。”
鐘星婵從瓷碟裏挑揀裏一塊糖菓子,随口問了他一句,“婚事?誰的婚事?”
鐘小十清清嗓子,字正腔圓地答話道:“自然是封小姐與咱們大少爺的婚事。”
……
“咳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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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凳上的封清桐登時爆發出一陣驚天急咳,鐘星婵‘哎呀’一聲,兩步跑過去拍她的脊背,“桐桐,你沒事吧?”
她氣急敗壞地将手中的糖菓子瞄準丢過去,“鐘小十!你下次再這麽七拐八拐地鋪襯着和我說話,你就給我滾去掃馬廄!”
“是,奴才知錯了。”鐘小十無比恭順地低眉斂眼,由着那糖菓子輕飄飄砸上前襟。
他将腦袋垂得愈低,直至聽見封清桐咳聲漸止,這才複又揚起頭來,擡手一指門外道:
“奴才方才進門時,順道将外頭的馬車給套好了。當然,奴才不是在僭越催促兩位主子,只是多嘴問上一句,這事眼下已經在安都之內傳了個遍,不知封小姐和三小姐打算何時動身回城?不如奴才先去安排晚膳?待到用過膳食,兩位主子再……”
“不必了。”
封清桐打斷他,徑直從欄凳上站起來,
“不必用晚膳了,咱們現在就動身。”
她得立刻回去,将這事完整地弄清楚。
***
回程的馬車被鐘小十趕得近乎飛起,封清桐緊臨車門而坐,一手死死攥着綢簾,一手牢牢把着側凳,強忍着那股子快要将她颠簸散架的不适之感,終于從鐘小十七缺八漏的描述中初步拼湊出了‘定親’的因由始末。
過城門時天邊已然擦了黑,鐘小十先将鐘星婵送回府中,而後又調轉車頭,馬不停蹄地去送封清桐。
馬車本該穿過正陽大街一路向西,不想卻在拐入第一條巷道時倏地停了下來。
“小十?”
封清桐撩開簾子,
“怎麽忽然停……”
她話音一止,怔怔望向了前方迎面而來的鐘席訣。
誠如鐘小十所言,鐘二少爺看上去确實頗有幾分分身乏術的疲敝之态,當他撩袍跨上馬車時,封清桐甚至可以清晰窺得他眼下淡淡的烏青與眼底濃濃的血絲。
況且不止是身體狀态,他的精神頭瞧起來同樣不太妙。封清桐在背光的陰影裏仰頭端視他,只覺他整個人似乎都成了一張緊繃到極致的弓,但凡眼下有個風吹草動,哪怕再細微渺小,都能讓他直接囫囵迸發,亦或當場摧折斷裂。
他自上車後便緊抿着薄唇不願說話,封清桐呢喃着喊了他一聲,随即卻也陷入了‘不知該談些什麽’的微妙啞然。
周遭空氣仿佛凝結,二人就這般隔着一張矮桌意味不明地兩相沉默,許久之後,鐘席訣才尤自理了理神色,緩聲開口道:
“你我兩家不日定親的事,姐姐知道了嗎?”
封清桐點了點頭,“我是今日聽小十說過之後才知道的。”
她傾身向前,有些着急地同他解釋,“席訣,這不是我的意……”
“姐姐。”
鐘席訣突然打斷她,
“姐姐可以先告訴我,你喜歡我嗎?”
他終于肯擡起頭來,精致的眉目在琉璃燈的映照下一如螢澤美玉,卻也同時襯得眸中猩紅益發得鮮明刺眼,
“哪怕只有一絲一毫,姐姐喜歡我嗎?”
往日裏游刃有餘的疏朗潇灑再瞧不見,鐘席訣容色愈黯,聲音仿佛是從喉頭強行擠出來的晦澀沙啞,
“我不知姐姐對這事的前因後果了解多少,但假使今次的親事非定不可,姐姐願意不嫁與大哥,而是同我定親嗎?”
“我們可以現在就回封府,我也會派人将我爹娘一并請過來,我們親口告訴所有人,姐姐想嫁的,要嫁的那個人,并非是鐘家的大公子秦以忱,而是我,是我鐘席訣。”
他頓了一頓,幾乎算得上卑微在懇求,
“姐姐願意嗎?”
……
封清桐唇瓣嗡動,一句回答明明就卡在嗓子眼兒裏,她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将其順利道出口來。
是啊,且不論這門親事是否非定不可,倘若事态的景況真如鐘席訣所言,那麽,她願意嗎?
扪心自問,她和鐘席訣在一起時确實無比快樂,他既細致又貼己,所思所做,樁樁件件都頂合她的心意。
有時候她甚至都在想,此番的元興府之行裏如果沒有鐘席訣,她能夠以眼下這等如常又明暢的狀态,從那段對秦以忱的傾心戀慕中跳脫出來嗎?
況且再退一步講,她真的完全跳出來了嗎?
她是清楚地知曉這段單向的愛慕最終必定會無疾而終,她是安心定志地決意放手,自此之後不再滿心系念惦挂。可是不得不說,她到現在都無法以一種毫無芥蒂的兄妹身份與秦以忱正常相處。
因此,如若她當真與鐘席訣就這麽稀裏糊塗地定了親,那麽,她能保證自己不是在潛意識裏,将鐘席訣當成了‘退而求其次’的第二選擇嗎?
今時今日之下,這問題的答案只怕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
所以,既然心之所往都尚且無法全然确定,她又憑什麽這般不負責任地對待鐘席訣?
“席訣……”
封清桐攥緊手指,很慢很慢地張了張口,
“你可不可以,先不要逼我。”
不要逼迫她現在就給出回答,再多給她一些時日,讓她好好地整理清楚,認認真真地思量明白。
“……我逼你?”
鐘席訣直直望向她,半晌之後,突然很輕地笑了一聲,
“我還要如何做才能算不逼你?耐心地等到你與大哥定親成婚,像個局外人一般看着你二人子孫滿堂,這樣就算不逼你了嗎?”
他難得強硬地對她步步煎迫,
“你知道那日在假山石後,我有多開心嗎?我本以為日久歲深,我也終于有了一個能光明正大站到你身旁的機會,但到頭來你心悅的人居然還是大哥!”
封清桐急切搖頭,“我沒有!”
鐘席訣自嘲笑笑,“姐姐,都這個時候了,你何必還要再騙我?”
他驀地站起身來,猛地一把拽下了車內頂角上懸挂的一只陶瓷風鈴,
“你說喜歡風鈴,我熬了數個大夜,用不同的材質為你做了許多只。我将它們盡數都送給了你,可你為何卻只獨獨挂了大哥送的這一只?”
“那是因為在你心裏,無論我做什麽,如何做,做到何種地步,都始終比不過大哥分毫。從小到大,但凡大哥在場,你的眼睛裏便永遠都看不到我,你會在意體恤他的一切,對我卻始終都是疏離得體的客氣。就如今番的這場定親,只要大哥在提選範圍之內,你就永遠都不會選擇我!”
他将風鈴死死地攥在手中,身軀前躬,像困于囚籠的低吼的獸,
“姐姐,你究竟明不明白,我有多嫉妒大哥?又有多喜歡你?”
月白的瓷片薄而鋒利,很快就将鐘席訣的手指割出兩道深深的血痕,封清桐面色倏爾一變,急忙上去掰他的手指,
“席訣,你快松手!”
她的本意是在擔憂他的傷勢,然這副憂心忡忡的焦急模樣落在鐘席訣眼中,卻變成了封大小姐對于這即将被他損毀的風鈴的全然愛惜。
“……呵。”
鐘席訣輕嗤一聲,昳麗眉眼一瞬間轉冷。
“姐姐很喜歡這只風鈴吧?”
下一刻,他手腕一翻,發狠一般将那風鈴重重摔在了地上——
咵嚓!
瓷質的風鈴瞬間破裂,封清桐登時一愣,不可思議地瞪大了雙眼。
“席訣你……”
“可是怎麽辦呢?這只風鈴被我毀了啊。”
鐘席訣啞着嗓子笑起來,他用受傷的手指去擦眼睛,狹長的眼角便也旋即沾了血痕。
角落裏的琉璃燈靜靜散發着微弱的光,原本溫和的暖色影影綽綽地投射到鐘席訣染血的面容上,頃刻将他映照得形如鬼魅。
空氣再度陷入凝滞,一陣長久的緘默過後,封清桐才擡起手臂,緩緩指向了半阖的車門。
“鐘席訣。”
她輕聲道:
“你現在,立刻給我下車。”
……
僻靜的巷口倏爾傳來一陣騷動,該是經商的小販收攤散場,正搭幫結伴着一道往家裏去。
鐘席訣一言不發地轉身要走,他撩起車簾,卻在邁下馬車的前一刻忽而心下一動——
他用空閑的另一只手将眼角的血跡蹭上嘴唇,同時極快地松散了自己的衣領。
***
也不知過了多久,鐘小十默默坐回到車轅上,安安穩穩地将封清桐送回了封府。
封若時合該是提前收到了消息,故而早早就候在了府門前,此刻瞧見她終于從馬車上下來,當即便一臉焦急地大步迎了上去,
“大半個時辰前不就入城門了?怎的此刻才回……”
他突然頓住,敏銳地窺查見封清桐袖口上的新鮮血跡。
“怎麽了?”
封尚書應時變了臉色,
“你受傷了?誰欺負你了?告訴爹爹。”
封清桐順着他的視線望向自己的袖擺,怔愣了好一會兒才神色恍惚地搖了搖頭,“我沒有受傷。”
她擡手摸上那片血漬,略一停頓,聲音裏很快添了哽咽,“爹爹,這不是我的血。”
這明明都是鐘席訣的血。
她明明沒有受傷,也沒有被人欺負。
可是為什麽,她還是會覺得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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