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選擇
選擇
擺在衛嬿婉眼前的,是兩個選擇。
一個是安安生生地在啓祥宮繼續幹下去,等着日後淩雲徹發跡了救她出去;另一個則是依了進忠公公的話跟淩雲徹斷了,也意味着她往後走上了條沒有回頭的路。衛嬿婉兩個晚上沒合眼,終于把這事兒琢磨個清楚。
等淩雲徹來救她出去,她保不準還要等上個十年二十年,那時候情況好些她也到了出宮的年紀,情況要是差些,她早早被嘉妃折騰死了,連她爹娘想哭墳都沒處哭去。可要是聽了進忠的話就不一樣了。進忠要幫她走的,可是人人削尖了腦袋都想拼命擠進去的路。雖說那條路上險象環生,随時會蹦上來個豺狼虎豹咬上你一口,可萬一那條路走順當了,那可真就大富大貴了。
衛嬿婉想明白後,就去找淩雲徹把話說話。為了和淩雲徹斷幹淨,她把那枚淩雲徹從前送她的那枚紅寶石戒指一并還了回去。
淩雲徹滿眼寫着失望,質問她對他的情誼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情誼嗎。衛嬿婉垂下眸子,想了想,和淩雲徹解釋:兩人青梅竹馬十多年,她同他的情誼自然是作數的。可兩個人的感情不能當飯吃,她現在每天睜眼閉眼想的,就是如何才能在嘉妃那兒少挨些罰、怎麽樣才能把啓祥宮的大宮女哄開心了少做些活兒。他的海誓山盟救不了她,眼下她唯一要做的事兒,就是抓住這一線生機,拼命給自己搏條血路出去。
淩雲徹眉目緊鎖,原地踱了幾步,最後在衛嬿婉面前站定。他說好,既然你要選擇走這條路,他不會攔着。只不過後宮嫔妃勾心鬥角,這條路可沒她想象中那麽容易。
這條路固然不太好走,但未必比從前的路難走。
難不成比日日戰戰兢兢在嘉妃手底下辦事難嗎。
難不成比成天提心吊膽,提防着那幫人對她惡作劇,臨睡前檢查被窩裏有沒有塞進什麽蛇鼠毒蟲還要難嗎。
難不成比當受氣包,被人又掐又擰又踢又打還難嗎。
衛嬿婉最後沖他喊了聲雲徹哥哥,沒有留戀地轉身離開了。
差不多一旬後,衛嬿婉又在啓祥宮碰見了進忠。
進忠尋了個由頭,把衛嬿婉支了出來。
進忠乜她一眼,問她想清楚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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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嬿婉說她想清楚了,也跟淩雲徹斷幹淨了。
進忠圍着衛嬿婉轉了圈,眼風輕飄飄從衛嬿婉臉上帶過。她臉龐素淨,眼下除了些熬出來的烏青,眼中渾不見丁點傷心神色。進忠不輕不重地啧了聲,暗忖自己是不是上輩子太着急了些,太輕而易舉把東西捧她眼前了,反教她不知道珍惜。這輩子她受多了委屈,反倒心性堅定了,把什麽情情愛愛、一幫子沒相幹的人抛到了腦後去。
這邊衛嬿婉見進忠不出聲,暗暗着急,問他說的事還做不做數。
進忠咬緊牙關,瞥見她的張皇神色,讓她安心等着。
進忠在說這話的時候,不止一次暗罵自個兒賤得慌。上輩子已經在她這兒栽過一次跟頭了,這輩子還屁颠颠湊上去往她這處跳。不過這輩子的衛嬿婉倒是和上輩子的大不同了,一個是狠的下心來跟淩雲徹斷開,一個則是聰明機靈,終于知道怎麽選才對自個兒有益了。
進忠手反叩在腰際,沿着宮道慢悠悠地走,又想起上輩子的衛嬿婉。要真說起來,上輩子她殺他也是迫不得已的,畢竟是皇上下的令,她推诿不得。就好比兩人在一艘船上一道待着,突然間一個大浪過來把船打得歪斜了,她一個沒怎麽經事兒的弱女子,為求自保把他推下船,這也不能太怪她。
更何況老天爺垂憐于他,已經讓他重來一遭了。
除了衛嬿婉于他而言是個變數,其他大小事當真不難了。
-
至于怎麽把衛嬿婉帶到皇上面前,這也不是什麽難事。
嘉妃對她動辄打罵,只要把握好時間把這一幕送到皇上跟前便是。不出意外,皇上果真對衛嬿婉心生憐惜,把她提到身邊伺候。進忠再給她提供機會,她也能及時把握住機會,順順利利地從皇上身邊的宮女成了衛答應。
皇上賞賜的好東西,衛嬿婉讓春婵挑最好的打點進忠。
成為衛答應後,這日子過得易,也不易。如今她再也不用過從前那種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了,宮裏人也不再拿她當洩氣包,反而還要對她恭恭敬敬的。可她再怎麽樣也只是個區區答應,嘉妃等人照例将她視作一奴婢,皇後也沒少對她冷語相加,譏諷她為了榮華富貴不念舊情。
衛嬿婉不願被她們這般欺負,想在皇上面前多露個臉,也好晉一晉位份。好不容易親手制了份燕窩送到翊坤宮,卻被皇後嘲笑制的燕窩過分腥葷油膩。走之前又誤觸了香爐,把甜白釉認成白瓷遭人笑話。雖說皇上最後給她晉成了貴人,可現在想想自己将事情弄巧成拙還是有些沒臉。
進忠來的時候,從春婵那兒聽說了這事兒。
見衛嬿婉在椅子上悶坐着,進忠覺着好笑,“炩主兒未免也太心急了些。”
衛嬿婉如何能不心急呢,“即便我現在身為後宮嫔妃,她們還不是照樣瞧不起我。前些日子嘉妃帶着一幫人嘲笑我一日為奴終身為奴。她鞋面髒了還要我跪下來擦,進忠,我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
進忠卻要她忍耐,“後宮這麽多嫔妃,若将目光局限在嘉妃一人,炩主兒的目光未免太狹隘。”
衛嬿婉坐直了身子,問道:“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進忠垂了垂頭,腰身低伏,偏他眼神又是往上挑的,說話時的模樣既恭敬又不恭敬,“依奴才看,嘉妃欺負炩主兒您的時候,您就盡量忍着、避着。但她欺負您的時候,您怎麽着也要讓皇上看到。還有,炩主兒您還是宮女的時候,難道就沒聽到過一些閑言碎語?”
沒等衛嬿婉開口,進忠說道:“大阿哥、七阿哥是怎麽薨的、孝賢皇後是怎麽病故的、白答應是緣何被賜死的,想必炩主兒也聽到過些風聲罷。後宮嫔妃狗咬狗,哪裏勞煩要炩主兒動手。說來說去也也就是個妾室,有什麽高下可争。炩主兒若想争一争,不如換個人選。”
“……皇後?”
“欸,可不就是皇後嘛。”
“我有什麽能耐同她争?”
“有沒有、能不能,就看炩主兒願不願了。”進忠道,“難不成炩主兒從前想過擺脫了嘉妃,到皇上身邊伺候不成?”
如今的光景,确實是衛嬿婉沒預想過的。進忠說的有些話,衛嬿婉還不敢茍同,可絕大多數話倒是讓她認可的。嘉妃鋒芒太盛,即便不是她,也會有人想把她從這個位置上拉下來,她靜觀其變就是。衛嬿婉想通了,道:“那我就依進忠公公的意思,耐心等着那一天。”
衛嬿婉轉念又想到今日遭皇上數落的場景,語氣頗為堅定地道:“跟皇後比起來,我懂的道理實在淺薄,确實沒法子跟她比。可我現在還年輕,皇後懂的我也慢慢學着,終有一日我一定會懂,而且學得比她還好。”
進忠應是,“炩主兒有這心性,學什麽對您來說都不難的。”
從這日開始,衛嬿婉便開始耐住性子學舞蹈、學樂理、學昆曲。
閑暇之餘,進忠也會過來一趟,教她一些禦下之道。
鑲翠玉蓮瓣銀盞中托着幾只黃澄澄的橙子,進忠把果肉外邊的絲絲果絡都去了,剝成一瓣瓣地呈到衛嬿婉手邊,“這世道澆漓,炩主兒待人的時候,可別冒傻氣跟他們以心換心,得把他們的心剖出來看透了再放回去。”
衛嬿婉蹙了蹙眉,“你這話什麽意思?”
進忠道:“炩主兒,您記着,這世上唯一不變的就是變吶。奴才就鬥膽拿炩主兒您的額娘說吧,您額娘生了您和佐祿,單把您拎出來看吧,您額娘一定是向着您的。可若是有一天您和佐祿起了沖突呢,炩主兒猜猜她會向着誰?”
衛嬿婉抿唇不語。
但她心裏門兒清,額娘是向着佐祿的。
若真有那麽一日,額娘是斷不會幫她的。
進忠提點道:“往後炩主兒用人,須得拿捏好人的命脈。有些人圖錢,炩主兒就使銀子用他,只不過這種人終究留不長久,今日他可收了您的錢財替您辦事兒,明日他就收了旁人的錢財出賣您。還有那麽一類人,他惦記的是炩主兒的那一份情,只要炩主兒待他好,他自然對炩主兒真心實意。”
衛嬿婉說她心裏清楚,“從前我還在嘉妃手裏做事時,只有春婵惦記着我,來啓祥宮看我時給我帶些好吃的,還給我送些治療傷口的藥。與其說我跟她是主仆,反倒更像是親姐妹。春婵、瀾翠、王蟾都是真心對我的,我拎得清。”
春婵他們心裏怎麽想的,進忠不清楚。
進忠卻是了解自己的。
他對她的那份情,說惦記,也沒那麽惦記。
說惦記,是不管上輩子還是這輩子,他切切實實對她有過虛妄的想法;說沒那麽惦記倒也是真的,這不上輩子剛被她殺,這輩子不又湊上來替她赴湯蹈火來了嘛。
眼看天漸暗了,進忠出了永壽宮,轉而往一條人跡荒蕪的小道上走去。
-
進忠步行到冷宮的時候,天上缥缥缈缈下起了細雨。
愁風愁雨愁煞人吶。
進忠挺了挺腰板,徑直朝着冷宮前邊蓄須的冷宮侍衛走去。
趙九霄認得進忠。他可是皇上身邊的大紅人,宮裏上下都想抱緊的大腿。只是他一個冷宮侍衛,這大腿也輪不上他抱,這會兒進忠找上他,趙九霄雖然心生納罕,此時此刻也不得不強扯出一副笑臉朝進忠迎上去。
趙九霄畢恭畢敬地問進忠找自己什麽事。
進忠便同他解釋緣由,道:“你們冷宮侍衛進出宮廷容易些,我呀,過來是想求你件事。”趙九霄忙道不敢,又聽進忠道:“我手下有個叫王蟾的這麽一號人,想來你應當是清楚的。他家裏爹娘素來身子不好,所以想托人往家裏使寫銀子,好給他爹娘買點好藥材。我便想到了你在這兒當差,便求上你來了。”
趙九霄忙道不敢:“順手的事兒,進忠公公哪裏的話。”
又見雨勢轉急,趙九霄忙問進忠要不要傘。
進忠說“不妨事”,“這雨下不長久,我等雨緩些再走。”
順便的,進忠又提了提自個兒和王蟾的事兒。
王蟾呢,家境微寒,雙親抱恙,偏他孝順,為了給雙親治病把自個兒送進宮來了。其實他入宮那兒過得也不好,謹小慎微的性子,做事兒不敢出頭,好不容易出頭做好了事兒,功勞也被旁人搶了去。他見他實在可憐,就收攏了他到手底下做事,一點一點地教他,現在也算有點起色了,跟到了炩貴人身邊伺候。
再說說他自己罷。無父無母,孑然一身,八歲那年實在吃不起飯了,閉閉眼使上一刀,把自個兒給賣進了宮裏。不過他運氣倒還算好,一入宮就在李玉身邊做事,一路摸爬滾打,能到今天這個位置也挺不容易。
人活着,總要有什麽東西傍身的,對不對。他在後宮浸淫這麽些年,悟出那麽一兩條道理:沒有權有錢也是好的,沒有錢有個風光些的職位也是好的。趙侍衛,你不像我,你出了這宮,至少還能娶妻生子孝順雙親。進忠又說,趙侍衛,我看你能力出衆,往後必然能走出冷宮,往後少說也會是個禦前二等侍衛。
檐外雨絲飄搖,有幾滴冰涼的雨珠蹦跳到趙九霄臉上,卻讓趙九霄像被熱油燙到一般差點在原地跳起來。趙九霄不由自主地瞥了眼進忠,恰好與進忠似笑非笑的神情撞上。
進忠的眼睛,是潮濕的、帶有私欲的善于迷惑人的。
趙九霄心神一悸,思緒不由自主就扯到了淩雲徹那兒。
想當初,他和淩雲徹一樣都是受皇上派遣,暗中保護被打入冷宮的娴妃的。趙九霄扪心自問,自當值那日起無一日不曾懈怠,無一日不盡職盡責,無一日卸下疏忽。昔日皇後的寝居處被人放了毒蛇,雖說是他淩雲徹幫皇後吸出毒血,卻也是他跑出去叫來了太醫。現在娴妃成了皇後,淩雲徹就被提拔到了皇上跟前,而他卻依舊守着這冷宮做着小侍衛。
趙九霄的面部肌肉狠狠抽動了下,又想到淩雲徹珍藏的那雙針腳細密的靴子。昔日他還以為是衛嬿婉做給他的,可如今看來,那端日子衛嬿婉正在嘉妃手底下受苦受難,哪有什麽時間給他縫制。淩雲徹又是那麽一副愛不釋手的模樣,若非、若非……
趙九霄不敢深想。
進忠見他這麽一副模樣,料想自己要做的事兒算成了一半了。
他把王蟾托給他的銀錢交給趙九霄,也沒管他魂不守舍的模樣,徑自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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