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鼻端萦繞着濃重的鐵鏽味和土腥味,幾乎令人難以呼吸。

眼前是深沉的大片血色,濃郁的血氣幾乎凝成實體,層層疊疊的泥土壘成了墓室的內壁,緩緩地滲出暗紅色的濃稠鮮血,然後再被下層的泥土迅速吸收。

陰暗的墓室布滿巨大的刻痕,繁複詭異的紋路深深地嵌入猩紅的泥土中,粗細不一的線條延伸交錯,深色的鮮血泛着奇異的色澤,在線條凹陷處彙聚。

莫奕擡起雙眼,迅速地掃過墓室內的每一寸土地,不放過一絲一毫的細節。

眼前的圖案與人皮書內的圖案緩緩地重合起來,每一處曲折蜿蜒都變得如此熟悉。

——艾薇早就知道,随着時間的推移,她的恨與堅持會逐漸被侵蝕軟化,最終迫使她變得與其他六個小時裏的怪物無異。

這個祭祀就像是一個巨大精密的儀器,一旦它開始運轉就極難停下。

所以她從來不讓事情發展到超出她的控制的那一步。

所以,艾薇都會在失去自我意識之前将所有的玩家都殺死,以防走到萬劫不複的地步。

然而這次,她卻放了他們一馬——

這就代表着,她将選擇權交給了玩家。

艾薇沙啞如烈火灼燒過的聲音仿佛再一次在耳邊響起:“……因為我太愚蠢了,愚蠢到至今仍然心存希望。”

她選擇了心存希望,選擇了相信玩家能夠阻止慢慢失去理智和底線的自己,相信他們能夠真正破除這個死亡的怪圈,所以她才會将那本人皮書的位置告訴莫奕。

因為它正是一切的源頭,也将是一切的終結。

透過深深的墓穴,莫奕能夠聽到鐵器相交的铿锵聲,艾薇發狂的咆哮怒吼,以及于染支撐不住的痛苦呻吟。

失血過多的眩暈湧了上來,莫奕咬緊牙關,努力讓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圖案上,不去聽外面的嚎啕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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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皮書裏被掖住的那一頁已經深深的刻印在他的腦海裏,包括上面的每一個句子,每一個單詞,每一個圖畫。

他的目光落在墓室的一角,突然眼前一亮。

——就是這裏。

他用自己受傷的那只手撐住墓室內柔軟濕潤的土地,然後用另外一只手摸向那個圖案的中間。

它正巧位于那個簡易變形的羊頭骨與倒五芒星之間,那塊泥土的顏色是暗沉的猩紅,都已經沉澱成了濃郁的黑色,深深埋在潮濕的泥土當中,不仔細看極難注意到。

莫奕用力将手掌用力伸入泥土當中,粘膩濃稠的暗紅色鮮血随着他的動作向外擠壓滲出,他的大半個手掌都已經完完全全陷入墓室的牆壁內,潮濕的泥土猶如沼澤一般地吸着他的手指,仿佛有什麽詭異的力量在吸附拉扯着他一般。

血肉模糊的掌心随着他的動作更深地陷入地面,泥土貪婪地吸吮着他傷口中的血液。

溫熱的血液飛速地在身體中流失,溫度迅速降低,整個身體變得冰冷。

莫奕撐起愈發沉重的眼皮,蒼白失血的嘴唇緊緊地抿着,一雙有些失焦的黑眼睛發狠地盯着墓室上的一點,慘白的面容上沾上了暗紅色的泥土,看上去狼狽不堪。

頭暈目眩的感覺襲來,視野內被一片昏沉的黑暗占據。

莫奕緩慢地搖搖頭,堅硬的齒列狠狠地咬破了嘴唇,強撐着保持着自己僅剩的理智,手指在潮濕柔軟的土壤中摸索着。

冰冷,沉重,眩暈。

失血過多帶來的遲滞感拽着他僅剩的神智向深淵中滑去,猶如墜入深深的冰河,麻木的冰冷感包裹着他所有的感官,令他只剩下了機械的動作。

就在這時,僵硬的指尖在土壤中似乎碰到了什麽堅硬的東西。

莫奕強撐着的半失焦目光中迸發出一點希望的火星,點亮了他的眼眸,他用盡全身力氣,動了動自己冰冷麻木的手指,抓住了那深埋在泥土中的物件,然後用力扯了出來!

鮮血覆蓋的泥土下,顯露出一本小小的書。

莫奕睜大雙眼,用已經模糊的視力努力辨認了一下手中書本的封面——那是一本破舊古老的童謠集。

他在研讀那本人皮書時,結合書本上的拉丁文和那張紙中雜亂的英文腳注,拼湊構思出了完整,也最關鍵的信息。

獻祭需要一個媒介,它必須是艾麗卡,約翰與艾薇之間羁絆最深的物品。

根據剛才那兩個孩子對艾薇說話的內容,她每天都會在他們睡覺前給他們唱童謠好讓他們入睡——所以艾薇才會選擇它作為獻祭的媒介。

莫奕深吸一口氣,努力維持着自己的神智,然後艱難将手伸向自己的褲兜。

幾乎失去觸覺的僵硬手指在口袋中困難地摸索着,然後掏出了那個自從第一個副本開始就一只伴随着他的打火機。

風聲,呼嘯聲,尖叫聲,詭異的歌謠聲仿佛統統糅合成同一股聲音,混合着他艱難的喘息聲,與雜亂的心跳,在他的耳邊漸漸遠去,最終消弭成一片空茫的白噪聲。

莫奕的指尖顫抖着,“咔嚓”的幹燥摩擦聲在狹小的空間響起,他試了好幾次,終于打着了火。

一點橙紅色的火苗在他的掌心中燃起,但卻依舊冰冷的帶不來絲毫的溫度。

火舌舔舐上泛黃潮濕的書頁,緩緩地向上侵蝕着,然後仿佛觸動了某個點一樣,突然猛地竄起豔色的火苗,兇猛地吞噬着整本書。

莫奕的指尖無力地松開,那本燃燒着的書本從手中落下,跌落在了鮮紅的泥土中,燒焦的味道混合着濃郁的血腥味升騰起來。

耳畔響起熟悉的金屬聲:

“恭喜玩家莫奕,您已完成支線任務——”

剩餘的金屬聲音與外面可怖的尖叫聲一樣都在緩緩地變得模糊遠去。

外面響起無數嘈雜的聲響,但是都無法莫奕從冰冷黑沉的半昏迷中叫醒。

他掙紮了幾下,還是無法抵禦猛烈襲來的沉重感,拉扯着他向深深的冰海中墜落。

身旁的泥土開始劇烈地蠕動,從凹陷的線條深處湧出大量粘稠冰冷的血液,如同浪潮一般地湧入莫奕身側,将整個墓室緩慢地注滿。

莫奕已經沒有了掙紮的力氣。

流失的血液帶走了他身體中的每一絲溫度與活力,冰冷的長眠與死亡攜手而來,緩緩地占領着他的身軀。

大量的鮮血在他的身邊流淌,浸沒了莫奕的軀體與四肢,緩緩地堵塞了他的口鼻,或許是由于體溫過低的原因,身邊冰冷的鮮血仿佛都有了些許溫度。

舒适的窒息感如同浪潮一般淹沒了他。

就在這時,一只溫暖幹燥的手将他的脖頸溫柔的扶起,使他的口鼻離開了墓室裏逐漸升高的鮮血。

莫奕意識模糊地張了張嘴,掙紮着想要撐開眼皮,但是卻失敗了。

溫暖而柔軟的皮膚貼近了他冰冷蒼白的嘴唇,溫熱的液體順着他的口腔滑入喉嚨,熟悉的血腥味在他的口腔中蔓延開來,在他的嘴唇上留下滾燙的痕跡,幾乎燙的他一個哆嗦。

莫奕被不斷湧入自己口腔的溫熱鮮血嗆了一下,然後劇烈地咳嗽起來。

手掌貼合在他瘦削的脊背上輕輕地拍了幾下,幫助他緩過氣來。

那古怪的血液裹挾着溫暖與生機,順着莫奕的食道向下滑去,然後迅速地流淌向四肢百骸,瞬間讓他冰冷的手掌中染上了一絲溫度。

莫奕感覺到自己的力氣重新回到了肢體裏。

他動了動眼皮,然後睜開了雙眼——他發現他正坐在墓室內,脊背倚靠着墓室的牆壁,而墓穴內部已經被流動着的暗紅色鮮血填充的滿滿當當,随着他的動作而泛起淺淺的血波。

周雲臣和其他幾個玩家此刻氣喘籲籲地跑到了他的面前,然後七手八腳地将他從那血池裏拉了出來。

他們的臉上滿是劫後餘生的慶幸與喜悅,周雲臣一邊喘息着一邊結結巴巴地說着什麽,而神智仍然有些模糊的莫奕則是好半天才反應過來。

他推開了其他幾個人扶着他的手,張張嘴正準備說什麽,但是一陣無可抑制的癢意從喉嚨中泛了起來,使他開始劇烈地咳嗽着。

莫奕瘦削的身軀都咳的弓起,蒼白的沒有血色的臉上也染上了些許病态的紅色。

他的唇邊溢出了一絲鮮豔的血跡。

站在一旁的周雲臣吓了一跳,連忙上前扶住他,問道:“……你還好吧?”

莫奕眨眨眼,漆黑的眼眸重新變得冷靜而深沉,他搖搖頭,然後面不改色地伸手将自己唇邊的血跡拭去:

“沒事。

這血不是他的。

腦海中閃過一張熟悉的英挺面孔,冰冷銳利的線條顯得侵略感十足,淺色的瞳仁裏仿佛彌漫着深深淺淺的霧氣。

莫奕微微垂下眼眸,抿了抿蒼白失血的唇,将口中剩餘的血腥味咽入喉嚨,開口問道:

“于染呢?”

他剛才的所有行動,沒有于染是辦不成的,同樣的,她所面臨的危險也是最大的——孩子是艾薇的軟肋,也是逆鱗,對他們動手幾乎等于玩命。

周雲臣側開身子,讓莫奕向自己身後看去。

只見不遠處于染半躺在地上,面容慘白,半只隔壁不見了,下半身被鮮血浸透。

周雲臣補充道:“她的胳膊下半身受了很重的傷。

不過只要不死,在副本內受到的傷口是不會被帶到現實世界的,所以她只要再撐過幾分鐘,挺過這個副本剩下的時間就沒事了。”

見于染沒有生命危險,莫奕便放下心來,他提不起多餘力氣回答周雲臣的話語,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緊接着,他神色微微一怔,似乎被不遠處的什麽吸引了目光。

只見艾薇渾身是血,跌坐在地上。

她的懷中抱着分裂的屍體,屬于玩家的頭和手臂,屬于蜘蛛的肚子,還有屬于貓的腳掌,被鮮血浸透,跌落在她的身邊。

獻祭消失,那些被奪去的肢體也從完整的小孩子恢複成了之前四分五裂的樣子。

那兩個孩子的形象已經完全消失了。

艾薇低垂着頭顱,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她沾滿血跡的手掌溫柔地輕輕拍着懷裏支離破碎的屍體。

耳邊傳來輕輕的歌唱。

她在給孩子最後唱一次搖籃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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