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失态

第九章失态

方敬拈着佛珠,肥胖的身子半躺在太師椅上,兩個侍女正給他捶腿。

他斂去了假兮兮的笑,閉目養神:“都沒什麽動靜?”

屬下半跪在地:“姓謝的沒有什麽動作,回房後就睡了。也就……開窗站了一小片刻。”

方敬半睜開一只眼,精光四射。

屬下連忙說:“時間并不久!屬下可以擔保!他很快就回床上睡下了。”

方敬踢了他一腳:“蠢貨!謝詢是什麽人你知道麽!他要真的醉成那樣,哪還有多餘的心情和力氣看風景,給我一眨不眨地盯住他,聽到沒!”

屬下吃了癟,不敢再說話。

方敬重重吐了一口濁氣,雖然起疑,但心底念着謝詢腦子裏的大小官員的信息,越看越似個寶貝,思前想後也舍不得動他。

第二日。

鳳崖山上有一山臺,宛如利刃斜斜插入陡峭的山崖中,背靠山寨,三面臨懸崖,右對岸有青山環繞,左岸則有百丈瀑布飛流而下。

謝詢就在這山臺上呆了一日,時而賞風景,時而擺了一盤棋,與自己對弈,如春風度日,氣定神閑。

方敬樂呵呵:“謝老弟看來興致不錯?”

謝詢在棋盤上落下一子:“我本是南方人,看不慣塞北常年積雪、愁雲慘淡的模樣,鳳崖山倒是好風景,這個季節居然有青松綠柏。”

方敬在他對面坐下:“那不如就長住下,也正好這一帶風景宜人,适合休養生息,但你可別忘了承諾給為兄的東西。”

謝詢輕笑道:“那麽多人那麽多信息,一道道記錄下來,最遲也要小半個月。方兄急什麽,我又跑不了。”

正在此時,右岸的山崖下飛起三只鳥,扇着翅膀飛向天際,謝詢餘光瞥了一下,不急不緩地落下黑子,不動神色地轉移方敬的注意力:“今日我已經寫完了徐鄞兩州,接下來便是渤海郡國的官吏,方兄也感興趣嗎?”

方敬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渤海郡國的這趟渾水,我是不會去招惹的。”他從茶杯中擡起眼,仔細瞧着謝詢的反應。

謝詢拈着棋子,俯身專注地看着棋盤,根本不看他:“渤海國只是大齊的藩屬國,說到底是外邦人,不介入他們的國事是對的。”

方敬:“謝老弟明事理。”

謝詢不動聲色地說:“方兄沒興趣,那我也不寫了。”

他寸步不離這山臺,甚至在寨子裏走動的興趣也沒有,對山路走勢和寨子構造更是興致寥寥,倒讓方敬疑心漸消。

第三日晚。

謝詢竟主動邀請方敬來看臺上。

他背對着山寨,面朝山谷,手中握着一盞玉燭臺。聽到腳步聲,轉過身子朝方敬莞爾一笑:“方兄?”

方敬對他仍有戒備,本不欲上前,但謝詢這一轉身,讓他呼吸一滞。

謝詢今夜有些不同。他只穿了一件淡青色的單衣,衣袂迎風而舞,領口微開,若隐若現露出雪白的喉頸。長發未绾未束,恣意垂散下來,一縷青絲落在他的眉眼上,那雙烏黑透亮的眸子便微微一動,像有星光聚在眼底。

燭火照得他半邊臉透亮,分不清是燭火更明豔些,還是他這張臉更妖冶些。

方敬直覺得心頭火急火燎,蹿得喉嚨都有些發幹,他咽了下口水,才走近幾步:“如此風大,怎麽都不穿多些衣裳,着涼了可就不好了。”

很多年前,謝詢驚鴻一面就讓他心頭癢癢,那時他城府尚淺,不懂按捺色膽賊心,這兩日雖然邪火亂竄,念及謝詢是個消息寶庫,性子又韌,只能徐徐圖之,不能手段強硬操之過急,這才一忍再忍。

但謝詢今夜這副模樣,讓他實在難耐,怎麽也忍不下來。

方敬搓搓手,上前笑眯眯地托住他的手肘,隔着薄薄的衣衫輕輕摩挲:“有什麽事回房不能說?”

謝詢笑笑,一挑眉:“我有些事想和兄長探讨。”

方敬從摩挲改為握住他的手肘,愈發放肆:“何必如此客氣,但說無妨。”

謝詢不着急推開他,但許是風大,吹得燭火映在他臉上明滅難辨:“那日我上山的時候,就察覺這裏的山道錯綜複雜,隐蔽難尋,寨子裏的人平日也不能下山。可總要有人下山采買物什啊,如果我是官府的人,我就一直盯着這些人,暗中跟蹤,何愁找不到方兄的藏身之處。”

方敬眼角的肉跳動了一下,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但很奇怪的是,直到現在還是沒有外人能找到這裏。”謝詢邊想邊說,語調慢慢, “方兄,你實在謹慎,也實在聰明,你曾任兵部,應當懂得一些奇門之術。我上山的時候就感覺到,你們上山的行蹤頗有用上奇門之道,所以即便有人跟蹤,也很容易迷失在山路裏。”

方敬松開了手,謹慎地退後一些,狐疑地道:“你這是何意?”

謝詢忽然舉起燭臺,用力一擲,燈油灑了滿地,火光倏地一下亮起,像蛇吐出了信子,謝詢的臉照得明媚如綻開的紅蓮。

方敬臉上的笑容終于僵住了,退後幾步:“謝詢,你想幹嘛!”

謝詢反而走近兩步,好整以暇地安慰他:“兄長不必緊張,我只是想告訴你,好巧不巧……”

“我也略懂奇門遁甲。”

這話如金石之音,卻砸的方敬心驚肉跳,他掉頭想跑,忽然發現力氣如被抽絲,四肢散軟無力,才走兩步就摔在地上。

“方兄何必急着走呢,我下了軟骨散,”謝詢用腳撥了撥地上的燭臺:“灑在蠟燭上了,我事先服了解藥的。”

方敬頓時明了謝詢今夜為何這個打扮,他分明是故意撩起自己的歹意,好放松警惕接近他,才有機會吸入軟骨散。

“來人!來人!”方敬癱在地上,冷汗簌簌,大喊,“殺了他!”

很快有十來人持刀沖進來,刀鋒雪亮,将謝詢團團圍住。

“慢!先別殺!”方敬額頭青筋直跳,突然想到了什麽,“蕭靖初一定會來救你!”

話音剛落,一個侍從連爬帶滾地沖進來:“不!不好了!有人喬裝混進了寨子!把寨子的守衛替掉了……”

又有人滾進來跪趴道:“不好!有人打開了寨門……”

寨子外突然起了沖天的火光,有人大喊“走水!”,接着吵嚷聲便喧嚣四起,鬧哄哄地有人去提水,有人去抄家夥。與此同時,側旁的山崖上猛地燃起一連串的火把,像火蛇迅速繞了山腰一圈,一支隊伍迅速穿行在山林間,如鬼魅般朝這邊跑來。

方敬冷汗直流,四肢依然無力,靠着侍從扶起來:“快帶我走!挾持住謝詢!”

還未出山臺,寨門被轟隆一下踢開,幾個帶甲的護衛被砸飛進來,蘇定匆匆趕到,渾身沾了血,橫刀擋在他們面前,看也沒看方敬,只沖謝詢大喊:“謝先生!老天爺啊,終于找到你了,沒事吧!”

謝詢颔首:“還好。”

方敬大喊:“殺過去!快走!”

連個土匪慌忙從他腋下穿過去,扛起他飛跑。

然而下一刻,一匹駿馬沖開寨子大門,馬上一人劍光淩厲、飒沓流星,将四周撲上來的人殺得四散逃竄、血花紛飛,一人一馬如入無人之境,行雲流水沖上土坡、奔上山臺,随着一聲高昂的馬鳴,馬蹄在方敬面前高高揚起——

“住手住手!蕭靖初!我殺了他你信不信!”

蕭靖初拉住缰繩,□□神駒嘶鳴一聲,那馬蹄才堪堪沒踩在方敬的鼻子上。

謝詢被推到懸崖邊上,一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得他仰起頭,散發在火光中肆意飛舞。

蕭靖初看了他一眼,哼笑一下,一改方才勢如破竹的氣勢,馭馬慢悠悠地逼近方敬,語調非常輕松:“一別經年,方大人這身材、這慫樣,倒是一點沒變啊。”

方敬步步退後,汗流浃背,腿雖然軟,但語氣很硬:“別以為我不知道,蕭侯爺才舍不得謝詢死!你再敢上前一步,你試試!”

蕭靖初橫着劍,劍鋒上的血滴如斷了線的珠子。他沖方敬笑了笑:“哦,我就是敢上前,怎麽樣啊?”

他一身黑騎黑甲,高大挺健宛如閻羅,雖然在漫不經心地笑,漆黑的瞳孔裏卻沒融進一丁點情緒,帶着泰山壓頂似的,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壓迫感。

平白無故的,方敬覺得有條冰冷的蛇順着脊背攀爬,驚得他四肢冰涼。

他尖起嗓子:“下馬下馬!把兵器放下!讓你的兵也撤走!讓我們下山!”

蕭靖初躍下馬來,信手把劍一擲,劍便牢牢地釘在地上,嗡嗡作響。

他又示意蘇定也放下,接着負着手沖方敬說:“方大當家的,我又不急着要你的命,你慢慢走不就是了。你看這樣滿意不?需不需要我把手也捆起來?”

方敬不理會他的挑釁,示意手下劫持謝詢一起走。幾人慢慢吞吞地繞開蕭靖初和蘇定,想溜下山臺。

蕭靖初依然負着手,笑容和煦地讓人心裏發毛。

等劫持謝詢的人繞着他們走過時,蕭靖初的馬突然嘶鳴一聲,那人吓得一愣,卻見馬蹄倏然揚起,猛踹他腦袋,那人慘叫一聲從萬丈山崖上摔下去。

謝詢被那人一拉,身子也往後傾,蕭靖初眼疾手快把他拉回來,剛好在山崖邊緣停下來,一顆碎石子從腳下崩了出去,也落進深不見底的谷崖內。

謝詢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卻發現蕭靖初在微微發顫,掐住他肩膀的手勁道很大,鉗子似的要把他捏碎。

他本來就比謝詢高了大半個頭,現在俯首貼在謝詢冰涼的額間,這動作,像把他圈在懷裏。大風将他的披風吹得鼓鼓翻卷,謝詢正好對上他的眼睛,只見蕭靖初暗沉如黑琉璃的眸子裏,像是翻滾着暴風雪。

他方才的氣定神閑和滿不在乎,好像都是裝出來的。

謝詢愣神,他覺得蕭靖初這反應未免過激了一些,擡手拍拍他的背:“你沒事……”

方敬趁這個機會慌忙往外爬,蕭靖初背對着他,背後卻像長了眼睛似的,忽然側身朝地上的劍一勾,劍飛出去紮在方敬腿上,方敬慘叫一聲攤在地上。

定安軍沖破了山門,在漫天的火光裏,風卷殘雲把鳳崖山上的土匪橫掃一通。

一切已塵埃落定。

蕭靖初松開謝詢的肩膀,方才的慌亂和失态蕩然無存,俨然又是一副傲然在上的欠扁樣。他故意不看謝詢,松手就走,連一句問候的話都沒落下。

蘇定不知從哪裏抓了一件狐裘大氅,給謝詢披上,一邊還仔細查看謝詢的咽喉,嘴裏喋喋不休:“可吓死我了!我在山崖下找了一天,才找出那具屍體。得虧謝先生把上山的路記下來塞他懷裏……先生別怪我們來得晚,侯爺急死了,把我吼了一頓。我們偷偷混上山、喬裝替換掉那些守衛,也廢了我們一天多的功夫。”

謝詢的眼睛仍牢牢粘在蕭靖初背影上,沒聽他廢話連篇的解釋,突兀地問了一句:“侯爺是受傷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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