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傷勢
第十章傷勢
蘇定莫名其妙:“啊?”
他回頭看了看蕭靖初的背影,見他四平八穩、腳下生風,背挺立得像一株松,他不明所以地摸了摸頭:“你怎麽知道的?看不出來啊。”
謝詢不再和他說話,攏着大氅跟過去,但他右腳尚未好完全,走的又急,腳步一踉跄,差點往前栽了,他喘了幾口氣,直起身子,去找蕭靖初。
火光漸漸熄滅,定安軍在寨子中安頓一晚。蕭靖初入了房間,正想掩上房門,一只手突然伸出擋在門邊。
蕭靖初露出些疲憊和虛弱的神色,語氣卻很冷漠:“這麽晚,有什麽事嗎?”
謝詢忍着腳上的痛,仍然有些氣喘,臉色也不太好:“定安軍的大夫沒來嗎?”
“我們上山上的匆忙,軍醫還在路上,晚些時候才能到。”蕭靖初上下掃了他一眼,“你哪裏傷着了嗎?我叫人過去給你看看。”
謝詢打斷他:“那你脫下來,我給你看看。”
蕭靖初:“……”
果然,誰都瞞得過,唯獨瞞不過謝詢。
他心思缜密細膩,蕭靖初不過短暫接觸了他片刻,更何況還是在生死攸關、千鈞一發的時刻,他也能飛快察覺出來蕭靖初的狀态不對勁。
蕭靖初心裏微微一動,但臉上依舊冷漠,面無表情地掩上門:“不用。”
謝詢擋住他,臉上流露出一點懇求的神色:“我看看吧。”
這幅神色在蕭靖初心弦上狠狠撩撥了一下,他錯開視線,嘴上卻表現得非常不耐煩:“說了不要。”
謝詢卻推開了門,語氣也硬下來:“我看看。”
蕭靖初:“……”
小時候,謝詢一擺出這表情、這語氣,他就緊張,一緊張便不敢造次,不論犯了什麽錯撒了什麽謊,只能乖乖全交待了。久而久之,他還慢慢養成了習慣。
但他沒想到,縱使過去很多年,兩人的身份天差地別,謝詢這種溫和但不容置喙的語氣,還是能喚醒蕭靖初潛藏的對他近乎本能的服從。
他不大情願地放他進來。卸下甲,露出裏面一層白色夾衣,背部已被染上了點點血跡。他指尖停在結繩處,突然想起謝詢暈血。
“我事先吃過藥了。”謝詢搖搖頭,“今晚這點血,沒關系的。”
蕭靖初趴在榻上,他背上有兩道極深的刀痕,覆蓋在其他橫七豎八的傷疤上,像野獸猙獰的爪牙。刀口處血已經凝成了塊,裏衣的布粘在刀傷上,謝詢只得用剪刀細細剪下來。
謝詢胸口沉悶地發慌。
蕭靖初是主帥,更是定安軍的支柱,主帥受傷只會打擊将士們的士氣,倘若謝詢不在,他就只能自己随便處理一下,或者等郎中過來偷偷處理。
“可他才二十歲。”謝詢心想,二十歲的孩子應該恣意張揚,就算受了傷,也不必默不作聲,藏起來不讓人發現。但身邊人人都在仰仗他,卻沒一個能讓他依靠。
謝詢撕布條的手輕輕發抖,蕭靖初連悶哼都不哼一聲,好像那刀割在別人身上似的。
“我以後不會讓你這麽做了。”他突然聽見蕭靖初悶悶地說。
謝詢不解:“什麽?”他早就察覺出蕭靖初今夜情緒有些低落,心情也非常不好,還以為是受了傷,現在看來另有緣故。
“這樣。”蕭靖初兩根手指繞了一下他的長發,很快又收了回來,安安分分地放好。
今夜他一看到謝詢的打扮,就了然他的計劃,他不能怪謝詢,更沒資格生氣,因為謝詢是為了定安軍。
“你這樣,會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廢物。”
謝詢想也沒想就答:“好,以後不這麽做了。”
像是有一只手,在他心頭柔軟的地方狠狠搓捏,謝詢本來就對蕭靖初愧疚加上心疼,甚至沒太清楚蕭靖初所指什麽事,他說什麽也就應什麽。
謝詢剪開了粘在他傷口上的碎布,開始清理傷口,上半身子往前傾,袖子罩在蕭靖初頭上,蕭靖初的鼻尖碰到了他的裏衣,入鼻是一陣很熟悉的檀香味。
謝詢暈血,常年備有檀香,一來去血腥,二來有舒緩神經的功效。這味道讓蕭靖初覺得久違的安靜和舒心,好似喧鬧嘈雜一下離得很遠,神思籠罩在方寸之內,緊繃的背也緩緩松弛下來。
蕭靖初半阖着眼,模模糊糊中連意識都有些混沌。因為常年枕戈待旦、神思緊張,他一直睡眠極差,他用過不少首烏藤、合歡花,但遠遠不及謝詢身上的凜冽清香有效。
等敷了瘡藥,蕭靖初本以為他要走,把臉往旁邊挪,想淺淺睡一覺,誰知謝詢突然捧起他的臉,擱在自己膝蓋上,開始用毛巾蘸熱水給他擦臉。
蕭靖初霎時像被锲子定住了,渾身血液堵在腦門上。一丁點睡意剎那被掃的幹淨,他急急閉上眼睛,揪住床單,勉強鎮定下來。
謝詢沒察覺出懷裏的人僵硬得像個木樁子,只是很仔細地順着他的額頭往下擦。他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妥,從前蕭靖初騎馬打架,受了傷下不來床,都是他這樣幫忙清洗的。
等謝詢把他身上的血跡擦幹淨,想去解他腰帶時,蕭靖初突然像砧板上垂死掙紮的魚,忽的抓住他的手腕,拉扯着背上的傷口又出了血,但他毫不在乎。
“別碰!”
蕭靖初厲聲阻止他。
燈火昏暗,謝詢看不清他的臉色。
謝詢被他掐的生疼,手腕像要被掰斷了:“你幹什麽?”
蕭靖初不說話,只是略帶驚惶地看着他。
他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緒、神色、動作,包括對謝詢一些不可言說的感情,小心翼翼地包裹住,盡量不讓它漏出來。
但他沒法控制身體的每一個部位,以及……欲。望。
相比于欲望的無可宣洩,欲望的不能言說更讓人覺得百蟻撓心。
蕭靖初用盡可能冷淡的語氣說:“我自己可以,你先出去吧。”
謝詢看着手腕上被抓出來的紅印,不明所以。
蕭靖初又覺得自己似乎太冷淡了,又道:“你也累了,先休息吧。”
謝詢嘆了一口氣,留下一句“那你好好休息”,便離開了。
等關房門的聲音響起,蕭靖初慢慢坐起來,狠狠揪了一下被子,又松開,悵然若失地坐了好一會兒,才起身披上外套,冷靜下來:“來人,我要審方敬。”
方敬被人推進來,捆得像個粽子似的在地上爬,發出殺豬似的哀嚎,全因蕭靖初令人給他下了很多劑椿。藥,又把他綁住,讓他不得解脫,還扔給他一句:“你不是看到漂亮的就喜歡來這一套麽,那你自己也品嘗一下。”
蕭靖初任由他在哀嚎,半裸着身子披着外套,搭着腿在翻看鳳崖山最近幾年的賬本和記錄,他仔細看了又看,看到一個有些意外的名字——渤海國。
明帳上,鳳崖山和渤海國往來了許多年的生意,買賣的都是些油米木材,但還有一本暗賬,上面寫着鳳崖山和渤海國交易了許多場火藥生意。
蕭靖初蹙眉道:“渤海國?要那麽多火藥用做什麽?”
方敬漲紅了臉:“我就不說!有種殺了我啊蕭靖初!”
“你着什麽急,我會殺的,這不還沒審清楚嗎?”蕭靖初把賬本一扔,垂目看着方敬,見他肥頭土耳的模樣越看越惡心,一想到他可能碰了謝詢,那是惡心上加惡心,他忽的站起來走過去,就像五六年前一樣,一腳踩在他豬臉上。
“哈哈哈哈……”方敬卻忽然放聲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蕭靖初惡狠狠地用鞋尖攆他的臉:“你笑什麽?”
方敬:“我笑你啊蕭靖初,你多可憐啊,你那點小心思別人不知道我卻一清二楚!五年前你看謝詢是那個眼神,啧啧啧,現在還是那個眼神!哈哈,了不起啊,你多惡心啊,你比我還惡心,你觊觎你的老師、你的殺父仇人!”
蕭靖初發了狠,一腳堵他嘴裏:“閉嘴!”
方敬掙紮了一下:“我就要說!你就是龌龊,就是惡心!他殺了你爹!他殺了你爹!你卻滿腦子想上他!你敢說從沒肖想過嗎!”
蕭靖初拳頭握得邦響:“他沒殺我爹。”
方敬依然哈哈大笑:“你就騙騙你自己吧哈哈,他殺沒殺你爹全天下都知道,你多可憐啊,就只能騙騙自己了。我還摸過他,我磊落得很,你敢嗎,你碰他一下都不敢吧,叫什麽來着?大逆不道哈哈哈……”
他一下說不出話來了,因為蕭靖初猛地攥緊他的脖子,越掐越緊,掐得方敬滿臉通紫,但他還是死命擠出幾個字:“他……就是殺你……爹……”
咔嚓一聲,方敬的脖子被擰斷了,蕭靖初霍得站起來,隐藏多年的秘密驟然被捅破,只覺得渾身難受和憤怒的火要把他燒焦了,他連意識都有些混亂,手混亂摸到謝詢給他打的繃帶,狠命一扯下來,任憑背上的傷口扯開,鮮血直流。
“我再也不要他的任何東西。”蕭靖初心想。
下屬聽到動靜,急忙敲門來看,蕭靖初吼了一聲:“滾出去!”
下屬馬上吓得沒影了。
蕭靖初把那繃帶揉成一團,本來想扔燭火燒了,可他聞到了繃帶上血腥之餘的那點芍藥味,他知道那是謝詢有心給他添上去,用來緩解疼痛的,他猛地又忍住了。
謝詢永遠都是這樣,足夠細心足夠體貼。
明明是這麽溫暖的人,為什麽會殺他爹爹呢?
為什麽所有人都信了呢?
往事一幕一幕在腦子裏飛過,蕭靖初揉着繃帶的手在發抖,他踉跄地扶住桌子低着頭,忽然很想大哭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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