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章

第 2 章

五黃六月，總是火傘高張，焦金流石的時候。院子裏自然也多悶熱，人動一動就要出一身的汗，因此這會不管是哪個院子裏的下人，都想着辦法在樹底下或者能用上冰的主屋門口偷一偷涼。

往常雲清嬈掌家的時候也多體恤，并不苛求這會子下人們都得忙進忙出的，只需做好分內的事情，偷懶納涼的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過去了。這麽多年下來，每到了六七月天頭熱的時候都是如此。

只是院子裏多的是老婆丫頭，一閑下來難免愛扯些閑篇兒，又常年的都在一個院子裏伺候着，眼光多出不了二門。于是再不準議論主家也免不了有那麽幾個心存僥幸的。+

游廊盡頭花園邊上，背陰裏躲着，有兩個叫留丹和照青的丫頭，正小聲談論着露華庭裏那個五姑娘的事兒。

“聽說自白小娘去了之後，五姑娘昏迷了好些時日，雖說後來醒了吧，但是性情大變，六歲的娃娃竟然連哭鬧都不會了！”頭戴櫻桃釵子的丫頭名喚留丹，這樣說道。

另個丫頭頭上戴着根竹葉簪子，便是照青，也跟着附和，“可不是！當真是奇了怪了，我聽夥房裏的燒火婆子巴媽媽說的可邪門，有別的院子裏的管事媽媽見了五姑娘，說那模樣駭人的緊呢！你說，別是白小娘借屍還魂了吧？！”

留丹攏了攏袖子，聞言便要去捂照青的嘴，又四下裏望望，見沒人才繼續道，“瞎說什麽，哪兒有這麽邪門的事。白小娘是難産死的，又不是被人害死的！更何況，五姑娘是白小娘親生的女兒，就算要借屍還魂，也不該借五姑娘的才是……”

照青見狀也壓低了聲音，道，“你真不覺得蹊跷？頭生子才多的難産風險，白小娘這都第三胎了，生澤哥兒，寧姐兒的時候都平平安安，怎麽偏就這一胎的時候這樣了。我聽說生産的時候大娘子是在的，白小娘當年是她的貼身女使，當年本來是給配了好人戶的，可為着大娘子不能生便強行塞進了咱們主君的房裏，為的就是生下子嗣好保住她嫡妻的地位……”

“你們兩個嘀咕什麽呢？”一個明顯年歲大些等級也高的女使穿廊而過，手裏端着個紅木托盤，盤子裏是裝的是三碗冰甜水。

留丹和照青慌慌忙忙起身，低着頭道，“寶露姐姐。我們……我們灑掃完了院子，便想着來這裏歇歇涼。”

寶露自兩人身前停下，顯然是并不相信這二人的說辭，面上雖無愠色，卻多有幾分一等女使不怒自威的氣勢來，教訓道，“我怎聽着你們在議論白小娘的事情？方才你們說了什麽，我可字字句句聽得清清楚楚！咱們一萼紅這個院兒裏洪小娘剛得了栾府的管家權，你們兩個就敢背後議論大娘子的是非，難不成是大娘子要去母留子害死了白小娘不成……”

寶露話音未落，卻從花園假山後頭走出來個小小身影，小人兒粉琢玉器，身上穿着水青小褂，脖子上帶着個金鑲玉的項圈，但見她年紀小小卻氣質不凡，這會又冷着一張臉，倒像個大人了。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公爺府上的五姑娘，栾若寧。

兩個小的丫頭已吓得不敢擡頭，寶露倒是端詳了栾若寧一番，瞧她今日也沒帶個下人出來，便有幾分不恭不敬起來，虛虛行了個禮，不再言語。

“我聽見你們在談論我小娘和我母親。我怎麽不知道，這高門大院裏的下人，如今都敢這樣明目張膽的妄議起主子來了？”栾若寧雖童聲稚嫩，如今卻真是沉穩了不少，對這些個大人也不害怕，而是井井有條的問詢。

寶露自然是個有心眼的，見她從假山後出來，那兒離他們談話的地方尚且有些距離，想來也聽不得什麽，便陪了個笑臉，道，“想是五姑娘聽錯了。咱們幾個都在洪小娘的院子裏當差，即便真要說些什麽，無非也就是說說自家主子有什麽事情交代罷了。”

“可我方才在假山後面聽的一清二楚！你說我母親害死了我小娘是也不是？一萼紅那個院子，我是素來踏都不願意踏入，卻從你們那裏傳出來許多關于我的閑話。這也尤嫌不夠，如今連我母親你也敢胡亂編排！”

栾若寧本是個性子急的，說到這已然有些紅了眼，奈何人小無法親自動手，便跑過去狠狠踩了寶露的腳。

寶露沒想到這丫頭這麽大力氣，手上一抖，木盤應聲落地，三碗糖水和着碎瓷片霹靂吧啦撒了一地。這會便有些氣急敗壞起來，揪着栾若寧的肩膀就要打她。

那兩個丫頭早吓得呆了，對望一眼各自跑了出去。

栾若寧必不肯吃虧，被人鉗住便又咬住寶露捏着她下巴的手，痛的人一下把她甩出去老遠，直撞在游廊的木欄上，咚的一聲。

栾若寧疼的眼冒金星，捂着後腦勺緩慢的才站得起來。寶露睨人一眼滿臉不屑，冷哼一聲道，“不過也是個小娘生的，在這充什麽主人架子。”

“放肆。”一聲嚴厲喝止引得寶露擡頭，才瞧見是雲清嬈帶着秦媽媽及時趕了過來，後面跟着照青，想是她去了通風報信。

秦媽媽瞪了寶露一眼，趕忙去把栾若寧扶了起來，摸了摸她的後腦勺，已經有了一個好大的包，約摸是一處淤青，沒個幾天好不了了。秦媽媽接了雲清嬈一個眼神，将栾若寧護在身後，厲聲道。

“寧姐兒雖是白小娘所生，族譜上卻是記在大娘子名下。此事是主君點了頭的。況且，即便是別的小娘生的少爺姑娘，那也是你的主子。今日你毆打主子，該是不該？”

寶露仍是個不知死活的，見雲清嬈沒有說話，便急着辯解，“是，是五姑娘誤會，上來便責難奴婢，又沖上來作勢要打我們幾人，奴婢本想拉開五姑娘，才不小心推倒了五姑娘。”

雲清嬈今日仍穿着淡色褂裙，淺金色的紋面，繡着祥雲圖樣，想仍是在祭奠白彤雯。她素性溫和，并不多苛責下人，今日見此形狀，不想嚴詞厲色恐也難了。只是懶得管這些人狐假虎威，将栾若寧接了過來，并未開口。

秦媽媽卻是了解自己主子的，自然知道這寶露在說什麽鬼話，便清了清嗓子，道，“五姑娘是咱們的主子，你是奴婢。不論什麽緣由，要打要罰，你都該受着。還是你們一萼紅院子裏的奴婢都金貴，是打不得也罵不得的？”

“秦媽媽言重了——”洪莞一身嬌粉色的紗面裙裳，手裏握着一方自己繡的鲛绡帕子，口裏喊着便急急地趕了過來，見狀急着辯白道，“別是姐姐誤會了——”這邊方站定在寶露身側，正要開口，卻又被秦媽媽給打斷。

“洪小娘，還請不要失了身份。對大娘子該是什麽稱呼，您入府之時就該清楚了。”

被秦媽媽這麽一開口，洪莞眼珠子轉了一轉，拿起手帕抿了抿，又繼續道，“是，妾身失禮了，大娘子不要見怪。這丫頭們口不擇言，妾身回去定會好好管教。”

“洪小娘怕不是管家忙的糊塗了。各府有各自的規矩，毆打主子妄議主子在栾家該怎麽發落，難不成小娘渾不記得了嗎？”

洪莞帶來的人不少，除了一左一右的貼身女使，還有好幾個外屋的三等女使。想是來充門面的，不過秦媽媽卻并不害怕，一人對着一萼紅院子裏的那幾個，照樣講的條條是道。

洪莞聞言臉色已變得不大好看，雲清嬈卻是神色淡漠。這會洪莞眼角已經發紅，時不時的拿起帕子輕拭眼角淚珠，像是恨鐵不成鋼，又像是被人構陷似的委委屈屈地忽然喊了幾聲造孽。連連嘆了幾口氣，指着寶露道。

“寶露！你是我娘家帶來的丫鬟，往日你素來穩重識大體，怎麽偏就今天這樣糊塗。你既然犯下如此大錯，我是保不了你了！”

寶露一聽便跪了下來，淚花撲簌簌的也落了下來，模樣倒和洪莞有幾分神似。似也慌不擇路了一般，指出照青和留丹道，“奴婢，奴婢冤枉呀小娘！是奴婢聽留丹和照青背地裏議論大娘子，本想訓斥兩句，不料卻遇到了五姑娘。五姑娘确是聽錯了誤會了奴婢。而後五姑娘作勢要打照青和留丹，奴婢心想五姑娘是嫡小姐怎麽能動粗便想拉開，不想用的力氣大了些才變成推了五姑娘的！”

“你胡說！我明明聽見你說了什麽，你也并不是要把我拉開……”栾若寧震驚于寶露竟然在衆人面前颠倒黑白，她年紀小小一時竟也說不出當時的情況，卻實打實氣出了眼淚，只是話音未落便被洪莞打了茬。

洪莞又是一副委屈樣子，好不氣憤似的，指着照青和留丹道，“如此看來便是留丹和照青挑的事了？你們兩個可是我房裏出來的！怎麽敢背地裏妄議大娘子的呀！如今可倒好了，我說怎麽近些日子府上淨是些不幹淨的風言風語？大娘子怎麽會害死白小娘呢？你們做出這樣的事情，就是即刻把你們兩個發賣了，日後還有哪家的門戶還用你們？”說道激動處，真有兩滴淚落了下來，她倒反而不急着去擦，而是懸在眼睫上，要落不落的挂着。

留丹和照青哪裏見過這陣仗，不過是兩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頭，一聽要斷了前途，早吓得腿都軟了，齊齊跪下，什麽都不顧了，争辯道，“小娘，不是我們兩個說的！我們只是聽說夥房的燒火婆子提到五姑娘性情大變模樣駭人……分明是寶露！是寶露姐姐說大娘子要去母留子，才害了白小娘！”

“你胡說！分明是你們二人偷懶躲在花園游廊邊上談論被我聽到，我本想提點你們兩個，卻不想你們二人竟要拖我下水！”寶露站在一旁，憤憤瞪了眼開口的照青，又可憐含冤似的看向洪莞。

“大娘子信任我如今才叫我管家，若不嚴懲你們我怎對得起大娘子？更何況此事不平，大娘子的名節都讓你們給毀了！栾府是留不得你們了！大娘子，寶露是我娘家的人，不如就罰沒她的月銀一年以示懲戒。至于留丹和照青，就拖出去亂棍打死——大娘子以為如何？”說到這兒，洪莞仿佛是親眼瞧見了杖刑似的，又捏着帕子抽泣小心翼翼得看着人。

雲清嬈站在旁邊看他們一個個唱戲似的，只覺得煩。但畢竟栾若寧眼下确是實打實的受了傷，更何況若不處理那些流言，還真指不定要傳成什麽樣子。又覺得洪莞假惺惺的忸怩作态，便道。

“既然她們三人都有錯，合該全部杖斃。不過若是洪小娘你舍不得寶露，那照青和留丹也留下便是。寶露的刑罰不變，留丹和照青不能再在內院服侍，就去夥房做兩個粗使丫頭，另外，你們三人每人去領三十手板，以示懲戒。若今後府上再有人說些捕風捉影的閑話兒，一律必不輕饒。”

一時之間這處游廊裏盡是丫頭們的告饒和感謝哭喊，栾若寧跟着雲清嬈回了露華庭，仍氣得不行。雲清嬈剛要坐下，栾若寧便站在她身前，問道，“那些人當着母親面便把話說的這樣難聽，母親為何不罰那個寶露亂棍打死？而且，洪小娘說府上人都傳……”

雲清嬈剛品了口茶，見栾若寧氣的小臉通紅，便将小人兒拉了過來。她知道栾若寧将來也是要嫁人的，早晚也得學着處理這些腌臜事，一一細說與他道，“下人妄議主子乃是大忌，更何況是咱們這種高門大戶，不論是簽了死契的婆子還是買來的丫頭都是明白這一點的。你以為府上人人都傳，其實不過是洪莞刻意造的勢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