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不要搗亂

不要搗亂

瑞雲香爐內, 清香袅袅。偌大的一張紫檀木書桌前，男子肩背筆直，正提筆在案冊上疾書, 這個時候乘風推開書房之門，恭敬走了進來。

“秉公子, 宋家的事情已按照您的吩咐處置妥當, 今後不會再去找阮家和阮家小公子的麻煩了。”

男子聞言未做反應，注意力依舊放在案冊之上, 下筆落字、行雲流水，不知是聽進去還是沒聽進去。

乘風見狀微微蹙眉, 公子這副醉心公務的模樣，倒叫他接下來的話不知是該說還是不該說了。

年輕的随侍正駐足遲疑, 段顯塵這個時候突然擡眉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 乘風心領神會，開口繼續道：

“還有那個酒樓的男子, 經查是個前不久逃荒而來的窮書生，因走投無路，才迫于生計……”

乘風籌措了一下用詞, “賣藝為生。”

“賣藝”兩個字脫口一出, 段顯塵又涼涼瞥了乘風一眼。

顯然是對這個用詞不太滿意。

“最後就是……”乘風被他看得咽了口口水，欲言又止。

段顯塵寫完最後一個字, 待墨汁幹透，合上案冊丢在桌角，“你何時變得如此吞吞吐吐？有話就說。”

“是。”

“據探子觀察, 阮姑娘好像對書生尤為另眼相待。不論是之前的周頌安，還是現在的杜茗和那個窮書生, 似乎都是同一類型。”

乘風邊說邊觀察着段顯塵的神色，見他好像并無異樣，才大着膽子繼續道：

“聽說淑榮郡主一開始給她們安排的也都是比較符合自己喜好的健朗之人，但不知為何，阮姑娘後來還是找店家換成了那個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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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風說完自己都覺得燙嘴，又趁着段顯塵低頭洗筆之際，偷摸打量了一番自家公子。

氣質卓絕是斷然卓絕的，但就是好像，沒有長在阮姑娘的審美點上。

他們家公子很顯然不是清隽書生那個類型。

那是不是就意味着，至少在阮姑娘的眼裏，他是不如杜茗和那個窮書生招人喜歡？

乘風兀自琢磨揣測，上首的段顯塵卻依舊無動于衷，抽出一張宣紙在桌面上平鋪開來，男子重新提筆蘸墨。

“知道了，出去吧。”語氣無甚波瀾。

乘風躬身應退，阖上房門。

清風從窗棂的間隙劃過，撩起一室清靜。

直到書房獨剩自己一人，男子才一改方才的淡然從容，将薄唇抿成一條直線，懸筆于紙上，半天未有動作。

濃墨裹覆于筆尖，因長時間未曾下筆，“滴答”一聲落于紙面，很快在嶄新的白宣上暈出一個突兀的黑點。

重新将狼毫擱回筆架，段顯塵合眼靠向椅背，隔了一會，複又睜開。

似是看那墨點實在礙眼，他突然擡手将面前的白宣扯下，丢棄在了桌角。

*

阮佑德得知寶貝兒子被人如此踐踏欺淩，很是怒火中燒。在家中正摩拳擦掌謀劃着要如何将這筆賬讨要回來之際，宋家家主卻已帶着宋虎率先登門致歉。

一改往日的嚣張作風，宋家人此番很是做小伏低，直呼之前都是有眼不識泰山，才沖撞了阮大哥及其家眷。

并且為了平複阮佑德和阮卓的怒意，宋家家主直接帶來家法當面将宋虎教訓了一頓，之後又送上許多厚禮，算是對之前多番行徑的賠罪。

阮佑德本還擔心其中有詐，直到宋家家主委婉提出，能否讓段大人不要将上次誤會放在心上，并請阮佑德多替自己在他面前美言幾句，阮佑德才踏踏實實将心放了下來。

無聲将胸脯擡高了兩寸，阮佑德肅着臉盤子揮了揮手，“這個嘛，再說吧。”

宋家家主點頭應是，又旁敲側擊問起來阮家與段顯塵到底是什麽關系。

什麽關系呢？阮佑德也說不上來。

反正好似是有點緣分在身上，原本阮佑德甚至思考過段顯塵是不是對他個人魅力的賞識。

但這幾日經阮卓這麽一提醒，好像他姑娘的魅力還是要比自己大上一些。

阮佑德因而做出一副諱莫如深的表情，“不可多言、不可多言。”

待打發完宋家一行後，阮佑德很是自得暢快了一番，之後又着人将阮卓叫過來，再次詢問了一遍那日細節。

反正從阮卓的嘴裏，阮佑德是聽出了段顯塵對女兒的不一般，但又深知自己兒子不靠譜的老毛病，最後還是問到了阮檸那裏去。

阮檸尚躺在床榻之中睡懶覺，聽後自然而然想起昨日酒樓之事，半眯着眼睛擺了擺手。

“父親，你別聽阮卓瞎說，段顯塵對我沒意思。”

阮佑德，“那他為何屢次多我家出手相助？”

聞言擁起被子坐起，阮檸揉了揉睡亂的頭發，努力在混沌中理出一條清明。

“我覺得可能是我跟他混熟了，然後恰巧，他又是個好人。”

其實阮檸覺得，現在的段顯塵已經把她當作朋友了，只不過，也只是朋友而已。

第二日，阮佑德帶上阮檸、阮卓，一起去段府拜訪這位“好人”。

既然已經知道段顯塵幫他們解決了宋虎一家的麻煩，那便沒有不登門答謝的道理。

不過門房進去通傳之後，回來的答複依然與以往一致，公子今日恰巧在府邸，但，他回絕了幾人的好意。

阮檸倒不意外，沖父親和弟弟聳肩，那意思很明白：你看，我說會是這樣吧。

阮佑德原本被兒子撩撥起的心思這回也悉數熄滅，看來真是阮卓那小子蠢笨，會錯了意思。

幾人提着謝禮便往回走，然而沒走幾步，一個大丫鬟卻從門內匆匆趕來，出聲挽留住了阮檸。

“阮姑娘，夫人聽聞您來府上，特意讓我請您進去敘話。”

阮檸應聲頓住腳步，想一想，确實也有很長時日沒有來拜訪過段夫人，因而将手上的東西交給弟弟，回身對那丫鬟答了一聲“好。”

阮檸被帶到了段府的前廳。

段夫人見到阮檸很高興，二人坐在一起喝茶說了會話，知道阮檸此次的來意後，她便說段顯塵此刻正在府內，阮檸可以親自去向他道謝。

阮檸抱着茶盞搖了搖頭，“還是不了吧，他估計在忙，方才已經拒絕過我了。”

自己兒子什麽性子，段夫人這個做娘的最為清楚，但她沒有向阮檸明說，而是輕嘆口氣。

“唉，你知道馬上就到七夕了，每年這個時候京城都會舉辦一場佳人宴，衆多閨閣女子都會登臺施展才藝。顯塵每一年都不去，今年也是老樣子。”

“今日正巧你來，可否幫去勸他陪我一同去看看？”

佳人宴，阮檸倒是有所耳聞，昨日淑榮還與她們提起，想邀請姚五娘和自己排一出歌舞，算做是她出嫁之前最後一次紀念。

那之後，她的婚期将近，她便要嫁做人婦了。

阮檸遲疑，“可是我勸他，他也不會去的吧？”

連段夫人都拿段顯塵沒辦法，她勸就有用？

段夫人未免太看得起她了。

段夫人不過是想找個借口叫兩人在一起多多相處，因而不甚在意道：t“你們畢竟年歲相當，你就幫我同他說一說，就算最後他不去我也不會怪你。”

阮檸在大丫鬟的指引下，去了段顯塵的禦流院。

穿過一扇月洞門，豁然開朗的院落內古槐參天、素屏生輝。

樹下，一道清肅的身影正襟危坐，手執一冊書卷凝神細讀，初秋豔陽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樹影，卻依舊柔和不了下颌淩厲的線條。

聽見聲響，男子側眸望了過來，意外撞進一雙柔水盈盈的眼睛裏，瞳仁驟然一頓，他繼而斂了神色道：“你怎麽來了？”

聲線清冽。

“是段夫人讓我過來的。”

阮檸謝過丫鬟，唇邊漾起淺淺的梨渦，走至段顯塵身邊，“她想讓我勸大人去參加七夕節的佳人宴。”

重新将視線移回書冊之上，段顯塵：“不去。”

看吧，他根本就不會聽她的。

阮檸一點也不意外，掀起裙擺在案幾另一端坐下，雙手托腮自言自語道：“不過那天我倒是準備與淑榮、五娘一起去參加的。”

段顯塵不動聲色，繼續垂首不語。

等了半天沒有等來段顯塵的回應，阮檸有點無聊，其實他覺得段顯塵現下好像并不想理會自己，但是這麽快就離開，她又不好向段夫人交待。

畢竟段顯塵雖然沒有搭理她，但也沒有出言趕客。

圓圓的黑眼珠滴溜溜轉了一圈，阮檸想想還是決定再拖延一會時間。

“段大人，你一會是不是要寫字，要不我來幫你研磨吧？”阮檸自告奮勇。

“不用。”

“那我幫你倒茶？”阮檸提起茶壺。

擡手移開了兩寸杯盞，段顯塵冷淡依舊，“不用。”

“……”

好難相處哦。

阮檸變得意興闌珊，這時候發現段顯塵穿着的是一套居家常服，腰間并沒有使用平日裏常見的銀銙革帶，而是一條素帛封帶系在腰間。

此時恰巧一陣不大不小的風刮過，那一節長長的封帶尾巴便随風飄到了阮檸手邊。阮檸百無聊賴，下意識便開始拿手指卷着飄帶尾巴玩了起來。

玩着玩着，突然感覺另一端有人正有人默默往回扯，阮檸一擡頭，便見段顯塵正無聲凝視着自己。

雙手即刻一松，阮檸不好意思的朝他笑笑。

男子垂眸，繼續看書。

可是這風倒似是故意跟段顯塵作對一般，過了一會，又将飄帶送到了阮檸的手邊。

阮檸這會學乖了，将飄帶移到桌子底下偷偷地玩。

神不知鬼不覺。

直到面前的案幾突然被人敲了一下，阮檸視線一擡，恰又對上那雙深邃烏墨般的眼。

“不要搗亂。”

目光閃動間，段顯塵再次将封帶從少女手中抽了回去。

“我沒有搗亂。”

阮檸有些無辜又有些不服氣，眼見時間也拖延的差不多，便不想再在這裏打擾下去。

反正段顯塵又不想見到她。

“段大人，那我回去了。”

少女扶案站起了身，“七夕的佳人宴，大人是确定不去了嗎？”

手心內仍握着那一節搶回來的封帶，段顯塵克制住莫名湧動的那股躁意，沉靜了片刻，才神色不明道：“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