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章
第 17 章
巴太在草原上穿着随意的衣服,長發在腦後束起,卻依然豐姿勃發,肆意馳騁的畫面,在城市裏,漢族的語境下,是充滿了異域吸引力的。
而他在訓練場上脫下平時的裝扮,換上馬靴,背帶騎裝,舉手投足嚴肅認真,短發的發梢因為流汗而貼在額頭,看上去又是那麽自信,專業,現代感十足。
奇怪,這個男人和馬兒在一起,總是有那麽大的魅力,叫我的眼睛移不開。可是突然間,不知為什麽,心裏酸澀了一下。
察合從訓練場上走回到我和蔓蔓旁邊,他一邊脫下手套,一邊沖着我們笑。
“文秀,你會騎馬嗎?”察合問。
“只能慢慢地騎,還不太敢讓馬兒跑起來。”
去年轉場,是和村主任還有蘇力坦一起的,我們走了公路。媽媽說,沒有必要為了克服恐懼,非逼着自己做已經讓自己恐懼的事情,那不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嗎?所以大部分時間,我陪着奶奶坐駱駝。
“蔓蔓不喜歡馬,我牽着馬她都不肯騎呢。”察合笑着說。
“你不喜歡馬,那和察合在北疆生活,會不會有很多不方便?”我好奇。
“不會啊!”蔓蔓說,“我們住在縣城樓房嘛,牧場偶爾的去一次,馬呀駱駝,我都不喜歡,我只喜歡小羊羔,只是頭疼每次去呢,察合爸爸就要把我最喜歡的小羊羔烤給我吃,搞得我現在看到可愛的小羊羔,都不敢去抱了。”蔓蔓看着我,一臉無奈。
“你喜歡的嘛。”察合一臉委屈。
以我對哈薩克族熱情好客的了解,他是真的委屈,可又忍不住想笑。
隔壁幾個馴馬師突然走過來和我們聊天,熱情地介紹自己,聽口音都是哈薩克族小夥。
我正要禮貌介紹自己,察合卻突然打斷我,瞥了他們一眼,沖他們面無表情說了一句哈語“巴太的女人”,那些人聊了兩句,很快散了。
我的心怎麽跳得這麽快!
“你跟他們說什麽了?”蔓蔓好奇地問。
察合看了看我,我也和蔓蔓一樣,一臉無辜和好奇地看着他。他這才說:“沒什麽。”轉頭沖着訓練場喊:“巴合提別克!”
呼,我暗自出了一口氣,怎麽這麽心虛呢?演技過關了!
“馬重要還是女人重要?”好像聽到察合攀上他肩膀時,用哈語這麽嘟囔了他一句。我趕緊轉頭和蔓蔓聊天,打造自己耳朵的不在場證明。
“小踏雪好像跟我相處得比較好,我就和它多玩了一會兒。”巴太回來站到我身邊,用眼神征求我的意見,“沒有等很久吧?”
“啊,沒有沒有。”我連忙擺手,“我們聊得很開心。”
“文秀,”察合說,“我和蔓蔓明天早上坐火車回家呢。我晚上不住宿舍了,和蔓蔓去她表哥家,表哥家,離火車站近呢。你工作的地方太遠啦,你今天可以住這裏呀,反正這原來也是巴太的屋子。”
“啊?”我看了看巴太。其實我從來沒有這樣的心理負擔,以前轉場的時候,大家都是躺在一張通鋪上睡覺休息。
可是巴太不會尴尬吧?
“床給你,我睡地上的。”巴太連忙說。
“可以啊。”我爽快地答應了。
為什麽不呢。他應該不會猜到我的小心思?我想找個機會,偷偷地,把他留在那本書最後一頁的那句話描下來。我要慢慢琢磨,搞清楚它的意思。這份期待讓我有些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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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随身帶着厚厚的筆記本,雖然電腦已經開始慢慢普及了,可我還是保留着每天晚上用筆寫字的習慣。巴太幫我打開桌上的臺燈,又幫我調整了一下椅子,把窗簾合起又拉開,但好像怎麽都不能讓他滿意。
“你看上去好忙呀。”我托着下巴看着他。
他卻有些不知所措,微微臉紅:“我的屋子不舒服呢,椅子硬,桌子高。你是作家嘛,要寫作嘛,你要舒服一點。”
“這裏很好啊,很溫馨。”我說。
黃色的屋頂的燈光,和桌上的臺燈,比彩虹布拉克的小賣部亮堂多了。屋外遠遠傳來馬廄裏馬的叫聲,走廊時不時有人經過,偶爾能分辨出遠處還有車輛飛馳而過。
馬兒和汽車聲,和草原上入夜之後絕對的靜谧完全不一樣,屬于草原,和屬于城市的聲音在這裏毫不違和地一起存在着,真是奇怪又讓人忍不住側耳聆聽的融合!
巴太看我并沒有不滿意,轉身開始鋪床,把床上的床單扯掉,把自己的被褥鋪上去。
“你在幹什麽?”我問。
“你睡我的床單,在床上。”他頭也不回地說,“我睡地上的。”
“我都是能和牧民一起轉場的漢人,還在乎這個?”我站起身和他一起整理被套。
巴太不理我。
“不要把頭和腳弄反了。”我忍不住提醒他。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們漢人還在乎這個?”
我說:“我還真不在乎這個。可是托肯說,你們哈薩克族很在乎這個。”
整理完畢,我坐回桌子前,他坐在床邊看我,我們尴尬地面面相觑。
巴太搓搓膝蓋,看着我,沖着桌上攤開的筆記本擡了擡下巴鼓勵道:“你寫字。”
“哦,寫啊,寫。”我漫不經心地說。要怎麽樣才能讓他短暫離開一會兒呢?
“好。你寫。”他還盯着我。
“你怎麽像家長盯着孩子寫作業一樣。”我抱怨他。
“哦,我,我去看看小踏雪。”他好像突然間恍然大悟,從床邊彈了起來。
眼看他走出門外,腳步聲沒了,我才輕手輕腳把那本書拿過來,翻到最後一頁。在我的筆記本上找了一處空白地方,一筆一畫,認認真真描起來。
“文秀,你要吃蘋果嗎?”
壞了!我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趕緊把書合上攏在懷裏,回頭沖他搖頭:“不吃了不吃了,你都給小踏雪吧,不然它又要委屈了!”
巴太的頭只在門口閃了一下,又關上門走了。
這個壞人!他是什麽時候輕手輕腳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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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那本書合上,物歸原位,我松了一口氣,看着自己的筆記本發呆。
翻回第一頁,皮革的扉頁上底部,用壓花印着“青島”兩個字。我怎麽會忘了呢!三年前,我第一次不管不顧來青島的時候,在路邊的文具店買了它。
我打着繃帶,坐在黃昏的海邊,臉頰的傷還在火辣辣地疼。周圍是成群結對快樂的人,他們說着普通話,和來自天南海北各地的方言,沒有一個我熟悉的聲音。
這個重重的,黑色皮革面的筆記本,到現在卻才剛剛寫滿了一半。因為回家後,我把它放了起來,只在每年來青島的時候才帶上。
這屬于我自己的秘密,奇怪的儀式感,讓我沉迷于自憐自艾的傷感中欲罷不能。
窗外靜下來。那些情不自知,少年心事,此刻慢慢翻看,一點一點燒灼着我的心。我在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你是不是就像此刻一樣,在陪着你的馬。還是說,你在這個房間,讀着我的書?
若是你讀到了我的文字,若是你收到了別人轉告的留言,為什麽,就能這麽狠心,讓我在未知的黑暗裏,獨自等待這麽久呢?
三年裏,你是不是其實已經放棄我了?僅僅是因為,你決定回家的時候發現我也在,才臨時起意?
還是覺得很委屈。
我合上筆記本,再也忍不住,把臉埋在雙手裏無聲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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