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明燭天南

明燭天南

1996年夏天, 六月、北京。

胡同裏的老榆錢樹上陣陣蟬鳴,四月初剛開過春, 榆錢長得熱鬧,吃榆錢的日子攏共也就這麽幾天,過了這些日子,榆錢樹就抽出了樹葉,一眼望去綠油油的。

今天這蟬鳴叫的讓人莫名煩躁,空軍大院那會還沒有搬遷, 九幾年的時候住的真是家屬大院,還沒有現在這麽好的條件,平房配着臺階, 走路都要注意着點兒。

“恪寧!恪寧!”院子外面傳來一陣叫喚, 叫喚的人沒有得到回應, 腳步急切了一點,往院子裏直沖。打頭的一個個子明顯高出一截,後面那個矮了半個頭,跟在高個子後面“蹬蹬蹬”也往前跑,嘴裏也叫喚着:“恪寧!恪寧!”

正是十二歲的靳衛空和十歲的趙江川。這時候靳衛空還沒有改名字, 還叫靳仰弛。

偌大的一個房子,沒有父母在,爹在部隊忙的焦頭爛額, 媽跟着文工團出差, 只剩下蔣恪寧一個人在家, 所以兩口子合計了一下, 準備把蔣恪寧送到住在總後大院的爺爺奶奶哪兒去。

從公主墳開始往西, 一字排開,直到玉泉路, 串聯起了占了北京半邊天的部隊大院,再往西幾步路,就是八一湖,老中央電視臺就在隔壁。

讓蔣恪寧從空軍大院去總後大院也不算太遠,最主要的是有好幾個月看不見爹媽,蔣恪寧從小沒有離過爹媽,爺爺奶奶再疼,那也是隔着輩,說到底還是有點兒不習慣。

這個決定做的很快,文工團出差演出的令一下,當天蔣父就做了決定,大手一揮,蔣恪寧就要卷鋪蓋換地方。

他心裏太郁悶了,覺得他爹他媽一點兒不關心他的身心健康,他都十歲了,怎麽着也能夠獨當一面了!一個人住兩個人又怎麽不行了!

再說,他爹又不是從部隊不回來了!這事兒讓蔣恪寧在床上躺着半天沒想明白,打着滾翻來覆去,沒一會額間就冒出了大汗,這會兒知道消停了。

靳仰弛在門外叫他,最開始還是貓着腰掐着嗓子壓低聲音叫,一看他家裏沒人,人就活泛了起來,帶着趙江川一下子就溜進了蔣恪寧家裏,反正門沒鎖。而且這會兒的大院管的正嚴,時不時都有一隊隊警衛領着巡查。

“幹嘛呢你!”靳仰弛輕車熟路地摸進了蔣恪寧的房間,發現這小子躺在床上跟曬了十來天往外冒鹽粒子的鹹菜似的,躺在涼席上一動不動,床尾放着一個小風扇,呼呼呼地吹。他這幅模樣實在不對勁,靳仰弛眉頭一皺,探着腦袋過去盯着看了看。

趙江川愣頭愣腦,眼珠子一轉直接伸手往他人中探了探。

靳仰弛罵道:“睜着眼呢!人死了能眼珠子這麽轉嗎!傻蛋!”

趙江川讪讪收回手,然後往拉了一把椅子,往蔣恪寧床邊一撂下,往上一坐,用腳踹了踹床沿:“幹啥呢,恪寧。”

躺在床上的蔣恪寧終于翻了個身,氣呼呼地坐了起來撓了一把雞窩頭,撇了撇嘴:“我要去總後大院兒了!”

靳仰弛奇了:“那可是個好地方啊,總後的都賊有錢,知道那德産的巧克力嗎,人一出手就是一整盒,随便吃。”

“真的假的,恪寧,給我帶兩盒。”趙江川眼裏放光。

“真要那麽好就好了,唉,我爸媽把我扔給我爺奶了,我要去住小兩個月了,跟你倆都見不着了。”

蔣恪寧唉聲嘆氣,三人幾乎從出生開始就在一個院子裏,穿開裆褲的交情,靳仰弛六月份剛考完小升初,成績還沒出來呢,已經撒野一樣玩瘋了。

“多大點事,到時候我跟川子找你去不就行了,就這麽點路,騎自行車最多也就二十來分鐘。”靳仰弛安慰人有一套功夫,手往蔣恪寧肩上一拍,瞅兩眼他雜亂的雞窩,道:“先帶你去剪個頭吧。”

蔣恪寧揉了揉頭發,耷拉着眼皮,聽靳仰弛這麽說心裏确實好了點,嘆了一口氣:“好吧。”三個人并排出了門,靳仰弛作為大哥,臨走之前還貼心的幫蔣恪寧鎖上了門。

下午五六點,太陽已經開始往西落下了,西邊扯出一道道紅霞,襯着帶着金邊的餘晖,像絲帶一樣在天空飄着。趙江川用手戳了戳蔣恪寧,“恪寧,我跟你說,我之前去總後大院的時候去過旁邊的陸軍大院,裏面可多小孩兒了,你到時候可不許忘了我們。”

靳仰弛往他後腦勺上一拍,啐了一口:“我看你倆都笨,來回不到一個小時被你倆弄得跟生離死別一樣,該怎麽玩兒還是怎麽玩兒。”此時,已經馬上脫離小學生隊伍的靳仰弛顯得格外有大哥風範,橫位了三人小隊裏的領頭羊,蔣趙二人對他十分信服。

不過,大哥最近也遇到了一點兒問題。

“但是恪寧走了,咱仨就少了一個人,那小子咱就少一個人治他了!”趙江川看向靳仰弛,咬了咬下唇。這會兒蔣恪寧才反應過來,靳仰弛找他應該是有要事相商的,他猛地擡起了頭,“靳哥,那小子幹嘛啦?”

靳仰弛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太好意思:“那啥,那小子其實是個丫頭。”

“啥?!”蔣恪寧和趙江川傻了眼了,蔣恪寧難以置信:“你是說那個把我撂地上打的那死小子是個女孩兒?”

趙江川沒反應過來,反應過之後更是難以言喻,說起話來也磕磕絆絆,一雙眼珠子快要掉下來:“那她戰鬥力這麽強?”

蔣恪寧反應過來了,問道:“哥你咋知道的。”

靳仰弛腳步一頓,“別管了,那丫頭現在跟我勢同水火,礙于她是女孩咱們以後不能這麽跟她這麽打架了,得迂回一點。”

“我同意。”蔣恪寧率先表态,趙江川緊随其後,三人小組決定暫時跟那個剛搬進來的丫頭片子楊桢休戰兩個月,靜待智囊蔣恪寧歸來。

“師傅,給剃短一點兒,板寸吧,就您給警衛員理的那個樣。”走過一條寬闊的大道,三人站在才幾平米大小的剃頭鋪子面前,小小的門面,收拾的很幹淨,別的繁瑣的工具沒有,一把剃頭刀撐起這個小鋪子十來年的招牌。

蔣恪寧往那有些破了皮的椅子上一坐,師傅就上了手,不出五分鐘剃出一顆精神奕奕的板寸頭,襯得講課寧都精神不少,一掃臉上的郁郁不樂。

三兄弟剛邁出鋪子,迎面就看見走來一個男孩,個子比三個都高,比最高的靳仰弛還高幾厘米呢。

這身影太熟悉了,蔣恪寧打眼一看就認出來了,這是靳仰弛的死對頭,他和趙江川的閻王爺,半年前搬過來的楊桢,小名林林,跟爺爺奶奶住在一塊呢,跟他們仨的家就在前後排。

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戰鬥力極強,特別會利用地形地勢最會的就是出陰招。這會兒穿着短褲大短袖,手裏拿着一根老冰棍,溜達着就往他們這邊過來了。

迎着陽光,蔣恪寧他們只能看見她微微眯起的眼睛,三個人這會兒都有點局促,之前不知道林林是女孩,現在知道了,莫名有點不太好意思。被女孩壓着打,多丢份兒啊!

其中最不自在地當屬靳仰弛,楊桢看上去沒有想宣戰的意思,只是眯起那雙大眼睛,像街頭小混混一樣兩只手負在身後,不屑地眼神從三人面前掃視而過,她的挑釁這麽直白,三個人跟看不見似的,讓楊桢有些詫異,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趙江川咽了咽口水,看着楊桢手上往下滴着冰水的老冰棍有點饞,望着靳仰弛吸了吸鼻子:“哥,我想吃老冰棍。”

靳仰弛一張臉黑如鍋底。

蔣恪寧漫不經心地将手抄在兜裏,看向不遠處的晚霞,心裏想的是,要去總後大院了。

三人最後在老牌坊那裏散了夥,靳仰弛和趙江川被爹媽叫着回家吃晚飯,蔣恪寧褲兜了裝了兩張百元大鈔和一把零錢,準備回家收拾收拾東西,等着爺爺奶奶拿着鋪蓋卷把他卷道總後大院去。

真到了過去的時候,蔣恪寧其實沒那麽多怨言。雖說家庭幸福,但是爹媽太忙,蔣恪寧又早慧,很多時候都是一個人消化情緒,實在受不了就會跟大哥吐槽一下,好歹大兩歲,大哥雖然成績不好,但是一些道理蔣恪寧還是很受用的。

爺爺奶奶疼蔣恪寧,給他單獨收拾出來的房間比之前的家裏的房間大了一倍,有爺爺親手打的木頭書桌,還有紅雙喜的立式電風扇,比自己抱着的小電風扇強多了。

大夏天的,冰鎮西瓜和老冰棍沒少他的,最主要是家裏藏書多,蔣恪寧有時候不出去玩的時候,經常能在房間書桌上趴着看書看一天。

他的窗子正對着外面的綠化道,差不多十來米的距離。他一擡頭就是幾棵十幾米高的大樹,他的房間冬暖夏涼,尤其是夏天,一直都在蔭涼底下。

有的時候單純趴在桌前看着不遠處人來人往也挺有意思。

七月出了頭,還不到七月五,按道理來說這是正好剛放暑假的日子,蔣恪寧手邊放了一盒鐵罐的阿童木軟糖,手下壓着一本有些年代感的金庸的《白馬嘯西風》。

封面水墨,是一個身形矯健容顏美麗的姑娘策着一匹白馬的模樣,他剛看到書裏面李文秀與舊日裏喜歡過的蘇普和愛人阿曼重逢,風扇像扯着風箱一樣呼呼直吹,他昏昏欲睡。

一不小心,手肘碰到了旁邊的鐵皮盒子,盒子往地上一摔,“砰——”一聲響,把蔣恪寧那點兒睡意給驚飛了,他揉了揉眼睛,将那本《白馬嘯西風》立了起來,正準備看書呢,看見一個披散着頭發帶着一只蜻蜓發夾的女孩從自己房間檐下走過,小心翼翼地躲在樹蔭底下往前走,看上去呆呆的,但是臉瓷白,漂亮。

走過去的時候帶了一陣小小的風,像薄荷一樣清爽。

蔣恪寧愣了愣,又是這個女孩?上次看見她的時候,也是差不多這個時間,記住她是因為年紀似乎差不多大,但是幾乎放假之後每天下午四點多都會從這裏經過,太陽又曬,有時候臉被曬得泛起薄薄的紅。

路過好幾天了,今天還是她頭一次從蔣恪寧窗戶口路過。

她走的專心致志,都沒有發現這窗戶裏面還有個人。

蔣恪寧有點好奇,書也不看了,把紗窗一拉開,抻着腦袋探出窗外,遙遙一望,那女孩正好一轉身走進了隔壁的巷子裏。

“寧寧,吃不吃西瓜?”奶奶戴着老花鏡,在門外輕輕地敲着蔣恪寧的房門,他慢吞吞地将自己的腦袋縮了回來,紗窗一關,撿起地上的鐵皮盒子,拖出長長的腔調:“吃——”

出房間門之前關了風扇,爺爺中午回來的時候從食堂制冰機那邊鏟了點冰塊,将西瓜冰了一兩個小時,鐵桶裏的冰水冒着氣,西瓜上手一摸,冰涼。

蔣恪寧一口咬下去,汁水在他唇齒間爆開,瓜果香味混雜着那一嘴冰涼,一身暑氣瞬間消彌。

他坐在小馬紮上,大刀闊斧地啃着西瓜,旁邊的奶奶和爺爺也一人一塊,立式的電扇嘎吱作響。蔣恪寧吃到一半又想起最近天天看見的女孩,抹了一把嘴,問了出來:“最近老從我們這兒路過的那女孩兒是誰,天天四五點路過。”

奶奶想了想,似乎沒想起來這個人,将目光轉向了丈夫:“你看見過嗎?”

老頭子認真思索了一會兒,略一點頭:“似乎還真有這個事,最近常老師在教書法,開了個暑假班,那女孩估計就是過去上課的。”

“你想不想去?剛開班沒幾天,你要是想去我跟你爺爺找常老師說一說?”奶奶還以為蔣恪寧也有點想法,現在已經開始琢磨着給他報班了。

常老師跟蔣恪寧爺爺奶奶年紀相仿,不過兒女都已經遷居美國,只剩下他一個人和老伴在家裏,加上他現在還在央美教國畫,所以沒事就會開班教課,家裏熱熱鬧鬧的。

“我不去!”蔣恪寧脫口而出,都放假了,再讓他過去上學簡直就是要命,不如天天在家寫寫暑假作業然後看看小說呢。

蔣爺爺瞅了一眼蔣恪寧,“不去就不去吧,在家呆着也行,沒事兒可以出去玩玩。”

“你看見的那姑娘是不是長頭發鵝蛋臉,長得白白的?”蔣爺爺将西瓜籽往垃圾桶裏一吐,拿了兩張紙擦了擦嘴。

蔣恪寧歪着腦袋思索了一會,想着腦海裏女孩的模樣點了點頭:“好像是。”

“那就是林憲華家的。”奶奶蓋棺定論。

蔣恪寧對這個名字只覺得耳熟,還沒見過真人,只知道跟爸爸估計是同事。原來剛剛那個小女孩是他家的。

“那怎麽在院子裏玩的時候沒見過她?”蔣恪寧有些好奇,拍了拍手,将西瓜皮遞給了爺爺,又拿了一塊冰西瓜,埋頭苦吃。

奶奶笑了笑:“能讓你碰見嘛?人家小丫頭是隔壁陸軍大院的,不是來這兒上課你要是剛在院子裏玩咋遇得到?”

原來是這樣,蔣恪寧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你沒事可以去陸軍大院逛逛,那兒跟你差不多大的小孩多,就在隔壁,兩步路就到了。”

“行,改天我去看看。”蔣恪寧嘴上敷衍,實際上心裏壓根沒想着過去,他還惦記着趙江川和靳仰弛來找他玩兒呢,惦記好幾天了,怎麽還沒有來?

總後大院其實沒多少同齡人,很多都是才牙牙學語的小孩,話都說不利索,蔣恪寧跟他們玩啥呢?

唉,蔣恪寧覺得沒勁,吃完西瓜在床上躺了一會兒,翻來覆去又覺得睡不着,幹脆又爬起來窩在椅子裏看書,看着看着漸漸又入了神。

不知不覺太陽落了山,窗外又一股風帶過,蔣恪寧剛一擡頭,那女孩又走了過去,手上拿着一疊用紅色絲帶綁住的宣紙。

蔣恪寧揉了揉眼睛,低頭将《白馬嘯西風》最後一段看了。

“江南有楊柳、桃花,有燕子、金魚漢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灑的少年但這個美麗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國人那樣固執:‘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

蔣恪寧悵然若失地合上了書。

彼時,蔣恪寧還無法理解李文秀的情緒,只是心中隐隐有些遺憾,他合上了書,驀然間想起來剛剛爺爺和奶奶還沒告訴他那小丫頭叫什麽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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