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長贏（八）

長贏（八）

晌午的大栅欄熱熱鬧鬧，蘭隅聽着外頭熙攘的人聲被勾的有些眼饞，用腳尖輕輕挑了簾子的一角，偷偷朝外看。

不過天光一角，只能看見來往人群的腿腳。蘭隅有些敗興的咂咂嘴：“車上也沒有窗，要是有個窗戶能看看外頭多好。”

京城規矩重，女子出行不管是坐鞍車還是坐暖轎，統統都是沒窗的。原來在蘇州，雖然也知道有這樣的規矩，但畢竟遠離京城，天氣暖和的時候家中女眷出門，坐個有窗的轎很常見，也從來沒有人說過什麽。進了京，就得一切小心，周圍不知道有多少人虎視眈眈盯着她們。

如因的手指摩挲着氅衣上微微凸起的梅花紋飾，上好的絲線配上一流的繡工，繡出來的花紋是細膩且柔順的，手若是不仔細停在上面，單憑觸感都感覺不到這裏繡了一朵梅花。

如因說：“回頭讓竹隐來這兒轉轉，咱們在京城的第一家分號就選在這附近。”

蘭隅有些吃驚：“咱們要在京城開店？”

如因嗯了一聲：“咱們是皇商，做的是宮裏的生意。從前在蘇州，除去宮裏這一大宗，能夠格穿咱們衣服的人家不過三兩家，布莊開在那兒就是個擺設。如今在四九城，不說內閣學士朝廷重員，只說黃帶子紅帶子【13】就一抓一大把。想要把春家的生意長長久久的保下去，最關鍵的是得有固定的客人，即便将來皇商的位子保不住，也能有個立足之地。”

蘭隅摸摸鼻尖兒，有些悻悻的說：“咱們家的生意這樣大，從當初聖祖爺起兵的時候就入關南下做絲綢生意，一直到主子這兒，咱們可是四五輩人的蘇州首富了。這麽大的家業，哪兒能說保就保不住呢。主子說的什麽‘立足之地’是不是太吓人了些？咱們應該不會落到如此地步吧……”

如因看她一眼：“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前頭無論飛到哪兒都行，但切記不要忘了在背後留條退路。飛高了錦上添花，可摔下來也不會被摔死。只要留有一口氣在，将來就總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蘭隅縮縮脖兒：“主子你如今跟從前大不一樣了，見天兒尋思這些東西也太累了。”

如因嘆口氣，肩膀一垮，整個人頹唐下去，臉皺成一團，全然沒了剛才穩當的模樣：“誰想這麽累啊，我現在最大的夢想就是能找個地方躺下，什麽賬本什麽生意，統統滾蛋。我就只想躺在榻上一動不動，飯喂到嘴裏，茶遞到手裏，最好再來兩個小戲兒在旁邊給我唱上兩曲兒。”

蘭隅捂嘴笑起來：“這倒是像從前的主子。”

如因沉浸在令人愉悅的幻想中，十分豪氣的一揮手：“到時候在我的榻旁邊，給你們四個一人再支一張小榻，咱們五個誰都別動，就這麽躺着，讓別人伺候咱們。困了就睡，睡醒了就躺着看戲，多好！”

蘭隅笑着拍拍手：“真行，主子好好努力，奴才們可就候着這天啦。”

說話間到了地方，如因和蘭隅下車，馬夫把後邊兒裝的大小盒子一一搬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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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谙達的宅子靠近皇城根兒，中間兒一扇朱紅的寬敞大門，看起來很氣派。

一般只有王府的大門旁邊才單開兩扇阿斯門【14】，平時進出不開大門。可老谙達是深得帝心的人，太上皇特許給老谙達的宅子也左右開兩扇小門，讓人不敢小觑。

門房上瞧着有人來，從旁邊的阿斯門出來，拱拱手問：“姑娘哪位？”

如因颔首：“麻煩您跟老谙達通報一聲，就說是流玉家的大丫頭請安來了。”

門房得了話，請她們稍候，自己回身進門。

不多會兒，裏頭有急促的腳步聲，門兒一開，出來的是常旺。

常旺穿一身尋常的青灰馬褂，戴一頂小帽，微弓着腰，臉上滿是驚喜：“是如因？！”

如因趕忙上前蹲福，同樣驚訝：“谙達！您吉祥，您今日也在老谙達這裏？”

常旺拉了如因的胳膊，上下打量了好幾圈，眼眶泛上些紅：“快快進去吧，老谙達聽說你來了，在裏頭盼着你呢。”

如因跟着常旺進門，蘭隅和門房招呼着蘇拉出來擡東西。

常旺攜了她的手，不住地絮叨：“那日在宮裏頭，我遠遠兒瞧着你，也看不真切。今兒真是巧，正好主子爺打發我出來給老谙達請安，能好好看看你。”

如因說是：“主子爺面前不敢造次，有心給谙達請安也不能夠。眼瞅着快過年了，想來給老谙達請個安，正好遇上您，也是咱們爺兒倆有緣啦。”

這聲‘爺兒倆’把常旺喊的心頭發燙，眼眶子一熱就有淚漫上來：“好孩子，好孩子，我同你額涅一道兒當差，好像就在昨天，我這一閉眼，都還能想起來你額涅叽叽喳喳跟我說話的樣子。一轉眼啊，她都去了六七年了，你說說，流玉這個沒良心的死丫頭，自個兒登極樂享福去了，留我這個老哥哥在這兒抹眼淚！”

話說到這兒，如因心頭也泛起酸來。

她額涅是個沒福氣的，三十來歲正是壯年，竟一場風寒就要了命去。任憑洪鄂春家多大的富貴，多少靈丹妙藥人參靈芝的養着，也沒能留住她。

如因擡手抹了把淚花，還沒等擡眼就聽見前頭一聲蒼老的聲音顫顫巍巍：“是流玉家的丫頭嗎？”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家站在明間兒門內，手裏撐一根拐杖，身旁另有兩個蘇拉一左一右虛虛扶着他。

如因張嘴喊一聲‘老谙達’，淚就已經濕了滿臉。她松了常旺的手，幾步跨上臺階，在常山海跟前兒跪下：“老谙達，我不孝，到了今兒才來京裏看您。”

常山海已是涕泗橫流，上前一步攬住如因的臉，老淚縱橫：“我可憐的流玉丫頭啊，出宮那天我送她到西華門，她還跟我說等我老了出宮，她就來接我去蘇州給我養老。我的閨女啊！”

如因曾經聽額涅提過幾句，他們一起當差的人裏頭，屬她年紀最小。常山海那時候是禦前大總管，她額涅才不過十來歲，嘴甜人活潑，還沒等說話就先笑出聲來，常山海最喜歡她額涅，從來都是叫她一聲‘閨女’。

如因淚眼婆娑：“我額涅去之前說的最後一段話就是念叨着您，念叨着萦香姑姑和常旺谙達、小善谙達，還有太上皇和太上皇後。說她沒福氣，不能再見你們了，讓你們別惱她。”

這簡直是要了常山海的半條命去，他十來歲上淨身送進宮裏，一輩子當牛做馬無兒無女。滿宮裏的宮女太監都懼怕他這位禦前大總管，遠遠兒的敬着重着，只有流玉，一見他就笑的比蜜甜。冬天的棉襪子，夏天的紗坎肩兒，又貼心又逗趣兒，常山海真的把她當成自己的閨女待。

他顫巍巍扶起如因，擦幹淨淚，上下仔細看如因：“你這模樣兒，随你額涅的多一些。”

如因也用帕子一角抹了濕痕，點點頭：“老谙達說的是，我額涅就是天生一副笑模樣兒，我同她一樣，天生張了副笑臉。”

常山海連說了幾個好：“這樣的人有福氣。你額涅沒享的福都攢着積到你身上，好孩子，你将來福氣綿長，不可估量。”

哭過這一陣，彼此心裏頭都好受不少。常山海親自領了如因進屋，到東次間裏坐了。小蘇拉手腳麻利，把熱茶點心還有溫水巾栉放在如因手邊兒的炕幾上。

常旺伺候常山海淨了面，如因也收拾妥當，三個人對着坐了，這才開始聊天。

常山海對如因家裏頭的事兒問的細，只到如因阿瑪的死便含糊說了過去。如因心裏頭感激，知道他這是怕她再傷心，不敢細問。

常旺看如因面容有些消沉，便另起了話頭說些宮裏的事兒。

他笑着跟常山海說：“師父，都說龍生龍，鳳生鳳，別看公主長得随太上皇，可除了長相，其餘的全都跟太上皇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太上皇後的女紅您是知道的，捏針都困難，公主一樣一樣的，甭管手指頭幹旁的有多巧，一捏針就崴泥兒【15】。可偏偏這位祖宗有顆不服輸的心，這陣子，天天悶在景仁宮裏頭練女紅呢，說要等明年太上皇後生辰親手繡條領巾給她賀壽。”

常山海笑得滿臉褶子：“還真是随太上皇後，幹什麽都不願意認輸。只是太上皇後天生就沒長做女紅的那根弦兒，甭管怎麽練都白搭。我瞧着公主也是，空在那兒下功夫。”

如因眼珠兒轉轉，順順當當接上話：“公主有孝心，越是這種自己不擅長的事兒，越耗費心力，也越能讓太上皇後感受到孝心。我也是額涅的閨女，這輩子最遺憾的事兒就是額涅去的太早，沒給我盡孝的機會。”

常旺舌尖刮刮牙花，忽的笑起來：“你還別說，咱們這不是在魯班家門口耍大斧頭嗎？”

如因一皺眉，常山海解釋道：“他說的是班門弄斧。”

“對對對，”常旺一拍大腿，“就是這個詞兒。我這也上年紀了，腦子轉不過來。”

常山海嗤笑：“也就主子爺好性兒，要換了我，太上皇早一腳蹬上來了。堂堂禦前大總管，連個‘班門弄斧’也說不利落，不叫人家笑掉大牙？”

常旺拱拱手：“您老人家的學問不比大學士們差，我瞧着您比齊大中堂還聰明點兒。”

常山海笑的往後仰：“猴兒，趕明兒我告訴齊大中堂，非叫大中堂揭了你的皮。”

常旺跟着笑過一陣擺擺手：“咱說正經的。公主如今苦練女紅不得其法，我竟忘了姑娘是幹什麽的。”

常山海頓了頓，眼神從常旺臉上轉到如因臉上，笑起來：“是了，如因手底下掌管着江南半數繡工，選上一個穩妥的送進宮去給公主指點指點不是小事一樁？”

如因推拒：“這可不敢。不說別的，就光說宮裏頭匠造處、如意館、四執庫，哪兒沒有上乘手藝的繡工？我這裏不過是民間活計，想來肯定入不了太上皇後的鳳眼，又怎麽敢說去指點公主呢。”

常旺搖搖頭：“你不知道，咱們這位太上皇後打小兒也是苦過來的，最是樸素和端莊。宮裏的繡品，精細，華麗，金絲銀線的，一層蓋一層，可太過奢靡，不是必要的場合太上皇後從來不碰。你呢，也不用多麽複雜的繡工，複雜了公主也學不會，簡簡單單的繡個民間尋常的花樣兒，最好是自然花鳥，太上皇後一定喜歡。”

如因還要推辭，最後還是常山海拍了板：“我瞧着這主意好。太上皇和太上皇後常年在民間游歷，宮裏頭的那些樣子早就落了俗套，倒不如民間簡簡單單的東西好。宮裏頭如今就萬歲爺和公主兩個人，咱們那位公主也是個閑不住的人，正好你進宮陪陪公主。流玉當初是太上皇後親自選中放在身邊兒的，等開了春，太上皇後回來，見了你一定高興。”

常旺連連說是：“既這麽，姑娘就回府安穩等兩日，別到處去，等我的信兒。”

如因眼眶子又泛起紅色，站起來蹲福：“老谙達和谙達心裏頭向着我我都知道，我一個商賈，進宮這種福氣是想都不敢想的，真叫我不知道該怎麽謝您二位好。”

常山海仰在靠墊上，黃褐色的眼珠兒中有睿智的精光：“如因吶，我瞧着你是個有大造化的人。萬事沉住氣，別着急，總會有上天眷顧的。”

如因心裏一驚，知道自己這些雕蟲小技逃不過這位禦前大總管的眼。

她臉燒起來，低了頭，認真納個福：“謝老谙達提點，我都記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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