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長贏（十五）

長贏（十五）

北方的年味跟南方大不相同，如因立在內務府的院兒裏，空氣中飄蕩着若有似無的爆竹味道，混雜在冷冽的北風中，幹幹辣辣，形成一種四九城獨有的味道。

這種味道肯定不來自于宮裏，如因知道，這一定是離宮城不遠的地方有百姓在放鞭炮。

即便宮牆高聳，可風是自由的。

宮裏宮外看的是同一塊天，吹得也是同一陣風。

“春掌櫃，別愣着了，趕緊進院兒聽旨領賞吧。”蘇拉年歲不大，十歲上，聲音還是稚嫩嫩的，許是不常見外人，一雙眼睛鹿一樣滴溜溜轉着，黏在如因臉上。

如因回了神，略帶抱歉的笑一笑：“欸，多謝。”

她跟着蘇拉進了造辦處的正院兒，那位長臉呂太監正握着一卷兒明黃的聖旨立在那兒同人搭茬，見如因進來住了嘴，臉上笑得熱情：“春掌櫃，有些日子沒見了。這回恭喜您，衣裳得了太上皇後的青眼，太上皇後從蜀中回信，說她喜歡極啦。”

如因蹲個福：“谙達擡舉了，能伺候太上皇後是小人的福氣。”

呂太監不再多言，笑眯眯的示意她：“行了，跪吧，洪鄂春·如因聽旨。”

如因穩穩當當跪下：“奴才在。”

“奉天承運皇帝诏：洪鄂春家敬獻禮衣有功，太上皇後特命嘉賞，今朕仰奉太上皇後懿旨，賞洪鄂春家黃金十兩，蜀錦兩匹，欽此。”

如因恭敬磕了個頭：“奴才謝主隆恩。”

呂太監卷好聖旨，對着旁邊的蘇拉一瞪眼：“沒長眼麽，快去把咱們春掌櫃扶起來。”

如因起了身，又規規矩矩給呂太監行了個禮：“五次三番多虧了谙達照拂，小人謝過谙達。”

她解下荷包走兩步塞進呂太監手裏：“快過年了，宮裏頭也不讓帶東西進來，小人就簡單準備了點兒茶點錢孝敬您，您別嫌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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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包沉甸甸的，裏頭的東西硌的手疼。呂太監沒了頭次見面的傲氣，又熱情又親切，像換了個人：“您瞧瞧您這是什麽話，您有福氣，咱們也跟着沾光。”

他收了荷包，把聖旨遞給一旁伺候的小太監：“我跟春掌櫃也不是外人，今兒正好無事，我送你出宮。”

如因受寵若驚：“喲，又麻煩谙達跑這一趟了。”

呂太監不在意的揮揮手：“我是造辦處的總管太監，送送春掌櫃不是應當？走罷掌櫃。”

如因跟着呂太監沿甬道往西華門去，甬道中間兒的雪被掃的幹幹淨淨，只有瓦片子上還有白瑩瑩的一層薄雪。

呂太監跟如因說着閑話：“公主那兒怎麽樣了？這些日子也沒見你進宮來。”

如因說：“回谙達，公主認真，上次小人進宮教了公主描花樣，這些日子公主正自個兒練着呢。”

呂太監笑眯眯的：“春掌櫃頭一次進宮，我就瞧着你有福氣，衣裳出了那麽大的事兒還能逢兇化吉，可見我的眼是準的。”

如因呵呵腰：“谙達在宮裏見過多少人，眼自然是準的，小人頭一回進宮可是吓掉了半條魂兒，怎麽也不敢想還能有今天的造化。”

不過是你來我往的客套話，如因都不需要思考，張開嘴就知道該如何回答。

她想起自己幼時讀書習文，十二三歲的豆蔻少女頗有些自視清高，每每聽見阿瑪與人寒暄客套都會覺得不齒，不成想十來年過去，她也将這身本事練的爐火純青。

臉上笑容依舊，只是眼裏黯淡無光。要是人生有的選擇，如因覺得，她大概連想都不會想接手生意這條路。

一路閑着話倒沒覺得長路難行，這條通往西華門的長街如因已經走過很多次了，不知不覺就到了西華門下。

呂太監停了腳步，笑眯眯的颔颔首：“春掌櫃走好，我就不多送了，咱們有緣，指不定什麽時候還能再見。”

如因蹲福，倒不敢應承呂太監的話：“多謝谙達擡舉，只是小人每次進宮都提心吊膽，可不敢肖想別的。”

呂太監哈哈一笑，沒再說話。

如因進了西華門下，甬道長長的，風吹的厲害。剛走過西華門值房，裏頭忽然探出來個人喊住她：“如因？好巧！”

如因頓了腳步回頭一看，竟是采庸。

如因趕緊再倒回去迎上幾步：“采庸姑姑吉祥，您怎麽在這兒？”

呂太監瞧見采庸，也眯眯眼上前來，拱手問好。

采庸回了禮，這才跟如因說：“今兒沈大姑娘遞帖子要進宮來給公主請安，我在這兒候着呢。”

這邊話還沒說完，西華門外果然停下一輛青頂馬車，侍衛過去盤查。

如因回頭一看，馬車簾子掀開，沈叢霁帶着個小婢女從車上下來。

真是倒黴催的，如因想，好好的一天，怎麽就非得遇上沈叢霁？

沈叢霁是熟面孔，再加上她進宮是提前給公主遞了帖子的，侍衛不過略微一問，便轉頭跟采庸說：“勞煩姑姑入值房查驗，不可夾帶任何物件兒入宮。”

沈叢霁熟門熟路，看了如因一眼走進值房。

采庸趁着沒人注意，快速握了一下如因的手，低聲說：“上次傳話的事兒，多謝你了。”說完也匆匆進了值房。

太好了，如因松一口氣，想趁着這會兒趕緊走。她跟呂太監拜別，瞧着春家的馬車就在不遠處，于是提裙快步朝西華門外頭去。

還沒等走到馬車邊兒，身後響起沈叢霁的聲音：“春掌櫃這就走嗎？”

如因心裏嘆口氣，怎麽會有人這麽令人厭煩呢？膝蓋上跪出的傷口到現在還有痕跡，不知道她這次又要幹什麽？

如因回身，臉上已經挂上慣常有的笑容：“給沈大姑娘請安，姑娘吉祥。”

沈叢霁雙手攏着雪白的狐毛袖套，瘦長尖利的下巴依舊倨傲的昂着，用下眼球看着如因：“春掌櫃上次跪了一個時辰還是沒學會規矩嗎？見了我也不請安也不問好，扭頭就走是什麽禮數？”

如因垂了眼眸，不想看她：“是小人疏忽，只想着別耽誤姑娘進宮請安。”

沈叢霁在離如因不過兩步遠的地方停住腳，她看着如因空蕩蕩的鴉發，唇角挂着一抹譏諷的笑：“不是蘇州首富嗎，進宮弄得這麽寒酸，給誰看呢？”

如此赤裸裸的挑釁，讓如因有些訝異的擡眼看她。

世家小姐，自小是在禮儀詩書裏頭泡大的，這樣直通通的當衆夾槍帶棒，真的很少見。邊兒上的小婢女臉上也紅一塊白一塊，低着頭連氣也不敢喘。

不等如因開口，沈叢霁身子前傾，用極低的聲音說：“怎麽就那麽巧，公主宣你進宮，主子爺正好去景仁宮用飯，還讓你伺候了一頓午膳？我倒是沒看出來，你個商賈，不聲不響的竟存了這樣一步登天的心思。”

如因看着沈叢霁臉上有些尖酸猙獰的表情，心裏登時明白前因後果。這個沈叢霁，莫不是把自己當成未來的主子娘娘了？

如因不動聲色，臉上恢複如常的笑模樣：“不知道這消息是誰告訴的姑娘，怎麽說一半留一半呢？”

沈叢霁警惕起來：“什麽意思？”

如因說：“小人确實在景仁宮碰上了主子爺，也确實伺候公主用了午膳，只是這沒什麽好炫耀的，因為小人差點兒就腦袋離了脖子。小人沒進過宮，不懂規矩，沖撞了主子爺，主子爺動怒要辦了小人，是看在公主的面子上才沒砍腦袋。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主子爺這才讓小人去伺候公主用飯，好好學學規矩。”

沈叢霁把這段話颠來倒去的尋摸半天，有些懷疑：“真是這樣？”

如因朝後頭努努嘴：“姑娘可以問采庸姑姑，小人那天是在景仁宮撿了條命。”

采庸知道沈叢霁是什麽脾氣，見她們兩個看自己，于是順勢過來替如因解圍：“姑娘，咱們該進宮了，公主還等着呢。”

沈叢霁卻一點兒臉面也沒留給采庸，鼻腔子裏頭冷哼一聲，連個正眼都沒留給她：“知道了，你退一邊兒去候着。”

采庸臉上有些挂不住，悻悻的住了口，跟如因對視一眼退到原地等着。

如因全都看在眼裏，低眉又納個福：“小人不敢耽誤姑娘入宮請安，小人這就告退了。”

沈叢霁低低的哼笑一聲，聲音壓得極低，帶着些掩蓋不住的洋洋得意：“咱們小時候有過一面之緣，我也送你點兒真心話，你是什麽心思旁人看不出來可我都懂，以後也不用再費盡心思一趟一趟想着法兒進宮，這趟出了宮，下次再想進可就難了，不像我，随時可以遞帖子入宮。人吶，有時候得認命，是你的東西使使勁兒興許還能夠的着，可若這東西壓根兒與你無關，即便你多麽煞費苦心都是竹籃打水。春掌櫃是個聰明人，自個兒好好琢磨琢磨吧。”

沈叢霁聲音很小，其他人站的遠，只有如因能聽見她的話。這麽直接的對一個外人展露出自己的野心，如因真不知道該說沈叢霁聰明還是愚蠢。

如因臉上略有驚訝，沒有沈叢霁料想中有被人戳破之後的驚慌失措和暴跳如雷，她反而像是在聽一本聞所未聞的奇聞：“姑娘在說什麽？姑娘的意思……呵呵，我明白了，姑娘鳳凰命格，小人先在這裏恭賀姑娘了。”

沈叢霁對她的反應十分滿意，眼波流轉，眼梢飄上一層得意：“你知道就好，人貴在有自知之明。我與主子爺之間，不是一般的情分。”

如因掖着手，露出十分不解的神情：“萬歲爺今年二十有三，為何後位空懸，甚至後宮連個妃嫔也沒有？既與姑娘情分匪淺，為何不早早讓姑娘入主中宮？哪怕做個貴妃皇貴妃，也孬好有個說話的人，好過後宮空蕩蕩的，連個人影也沒有。”

“你！”沈叢霁一下子氣的臉色煞白，張了張口又不知道該反駁什麽，“真是好厲害的一張嘴！”

如因露出個純粹的笑容：“呵呵，姑娘過獎，小人不才，不及姑娘一二。”

沈叢霁冷笑道：“尖牙利嘴，不過是個下賤坯子，也配跟我說話？”

如因淡然：“天冷風寒，小人早就想上馬車，是姑娘攔了小人不讓走。”

沈叢霁狠狠瞪一眼：“打小兒我見了你就不喜你那副做派，不過小門戶裏的商賈之女，行走坐卧還敢樣樣比肩世家千金？你瞧好了，”她擡手一指高大寬闊的西華門，“這道宮門于你而言是天梯，與我而言不過是尋常大門，我想邁進去就邁進去，想邁出來就邁出來，而你，這次出了宮，再想進來也就只能在夢裏想想了！”

“春掌櫃留步！”西華門裏頭突然蹿出來兩個小太監，跑的上氣不接下氣，面頰通紅。

前頭那個小太監跑近如因，手撐着膝蓋氣喘籲籲：“快，春掌櫃，主子爺，主子爺宣您禦花園延晖閣觐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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