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素商(五)

素商(五)

“千龍吐水?”如因還是頭一次聽見這個名字,“是什麽?”

皇帝回頭看她一眼,唇角噙着笑沒搭話,只帶着她一路往太和殿的月臺走。走到月臺下皇帝頓了腳步,轉身示意如因朝前看。

漢白玉的臺基上環繞排列着一排工整的石刻小獸,它們頭上兩角,都張着口,口裏各有一道水流噴出。噴珠吐玉,水花晶瑩,蔚為壯觀。

如因看的有點傻了眼,皇帝樂不可支,靠近了低聲給她解釋:“這叫‘螭首’,此景為螭首散水,宮裏頭的人又叫千龍吐水。像剛才這種來勢洶洶的雨,下過之後往往會積不少的水,三大殿的月臺上都有螭首,作用就是排水,防止月臺上頭積水太多。”

“可真是……”如因覺得震撼,“真是壯觀。”

皇帝挑着眉看她:“怎麽樣,春掌櫃,朕這宅子比你們春家如何?”

如因都磕巴了:“您、您可真會說笑。您這可是皇宮吶,奴才那是什麽,一個能遮風擋雨的地方罷了。您這樣說,奴才真受不起。”

皇帝打小兒從宮裏頭長大,因為肩負重擔,也沒怎麽出去過,算起來,就十年前下了趟江南,還險些在春家喪了命。

閑閑倒是跟着太上皇和太上皇後出去過幾趟,玩兒的樂不思蜀,皇帝嘴上不說,心裏頭也是真的羨慕。

在皇帝眼裏,如因的好奇和驚訝成了他心中某些地方的催化劑,誘使着他心裏一些被故意壓抑的地方生出嫩芽,逐漸茁壯。

皇帝急于想跟如因分享,像跟鐵磁炫耀家裏頭寶貝的半大小夥兒一樣,扇骨朝北邊點了一圈兒,聲兒很豪邁:“宮裏頭地方大,景兒也多。你在外頭見不着,往後進宮,朕帶你挨個瞧。”

如因抿着唇嬌笑着望他,知道自己的餌已經起了效,眼前這尾金龍就快要上鈎。

地上都是水痕,夕陽薄暮,螭首吐出的水柱迸散出些細細密密的薄霧,皇帝就像站在一地的碎金中間,金色的光勾勒出利落的臉部線條,一雙眸子又黑又亮,笑意吟吟。

如因心裏又覺得愧疚不忍,這樣霁風朗月的一個人,高高在上不惹凡塵,卻被自己使着心計耍弄,拉他墜入泥淖,真是令她良心難安。

唉,無解,無法,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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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萬事,哪有那麽多兩全其美呢。

常旺貓在皇帝身後跟季全對視一眼。兩個禦前最貼身的太監最是火眼金睛,兩個人心裏頭大震,眼神一對,心裏頭就已經有了一杆秤。

如因移開視線,重新看向那些勤奮的小獸,笑着應一聲:“多謝主子爺垂憐。”

皇帝見她眉眼柔軟,還想張口說些什麽,身後一聲蒼老遒勁的聲音中氣十足:“臣給萬歲爺請安,萬歲吉祥。”

皇帝轉身,如因也跟着看過去。是個發須皆白的老人家,一襲藍色官服,白色胡須垂擺在白鹇補子上,精神矍铄,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單瞧着眼睛絲毫瞧不出上了年紀。

老人家提一柄木箱,箱子是烏木的,已經油黑發亮,看得出已經歷經了不少年歲。

皇帝顏色和悅:“快免禮。”

白鹇補子是五品文官,能這個年紀在宮內行走,還能讓皇帝如此對待,如因心裏有了答案。

她屈膝颔首,恭恭敬敬:“小人給沈院判請安,老大人吉祥。”

沈謙不知道如因是誰,只看她一身宮外頭尋常的褂子,不像是宮裏的宮女,又跟在皇帝身邊,一時拿不定主意。

如因再拜:“小人蘇州洪鄂春氏,今日有幸得見老大人。”

沈謙了然,捋捋胡須:“原是春掌櫃,失敬。”他客氣恭維兩句,“春掌櫃生意做得好,拙荊與兒媳常提及掌櫃家的衣裳。”

“是小人榮幸,”如因回的得體,“不過些許謀生之計,不值一提。”

皇帝和煦:“院判今日入宮有事?”

沈謙躬着身子:“回主子爺,臣聽聞太上皇後不日回宮,特進宮清點藥材,以備太上皇後回宮之用。原本下晌應該出宮,突然下雨,只能等到現在。正巧出來看見萬歲爺儀仗在此,所以過來請安。”

皇帝颔首:“院判有心。”他沉聲喚常旺,“着人送院判出宮,另傳朕口谕,今後凡院判出入宮禁,賜轎,着人仔細伺候。”

沈謙神情愈發謙卑恭敬:“謝主子爺隆恩,只是臣子入宮斷沒有乘轎的規矩,臣不敢當此。”

皇帝笑着擺手:“院判無需謙讓,全當是朕的私心。您老身子康健,皇額涅的身子朕便不用擔心。”

皇帝說出這句話,沈謙再沒有不從的道理,只得拱拱手:“既如此,臣定當勤勉,謝萬歲恩典。”

季全上前打個千兒,接了沈謙手裏的藥箱,躬身擡手讓沈謙搭着自己。

沈謙再拜,視線在如因和皇帝臉上轉了兩圈,這才轉身離開。

在這兒一耽擱,天色已經不早,皇帝沉吟:“原本想去了文淵閣再送你回內務府,這樣一來,等你出宮估計天要黑了。既這麽……”

如因已經坐了兩回禦辇,還跟着皇帝看了太和殿的螭首。她做生意這麽些年,深知見好就收的道理。皇帝已經容忍至此,這時候就必須以退為進,不然就會顯得得寸進尺,自己忘了自己的身份。

如因連忙蹲個福:“奴才自個兒走回內務府,只要主子爺不怪罪奴才踏足三大殿就成。”

皇帝擺擺手:“是朕帶你過來的,旁人不敢為難你。”他又看如因潮乎乎的辮子,“你這樣……”

如因笑吟吟:“無妨,等回了府用熱姜水梳洗梳洗就好。奴才皮糙肉厚的,經得起折騰。”

皇帝眼中有歉疚。

是他一時興起停了轎在這兒看螭首散水,一耽擱時間晚了,又把如因扔在這兒讓她一個人頂着濕漉漉的辮子走回內務府。

如因拜了拜便退下,皇帝看着如因逐漸走遠的身影微微眯起了眼睛。

人走遠了皇帝才後知後覺 —— 春如因不過一個奴才,他貴為皇帝,什麽時候淪落到要心疼一個奴才了?原先拿着逗弄她取樂,變着法的呲噠捉弄她,今兒這是怎麽了,活像被人灌了迷魂湯。

皇帝無解,左思右想也不知道自己剛才的歉疚到底是從何而來。他心中似是憋着一口氣,有些煩躁的用扇骨刮了刮眉尾,轉身上轎:“去文淵閣。”

*****

京城的春天溜得太快,不過一兩場雨,天兒已經一天熱過一天。

外頭熱浪陣陣,如因掀起紗簾走進匠造處,趕緊從懷裏拽了帕子擦汗:“我渾身都快濕透了。”

桌上提前預備的茶已經涼了,梅簪拎起茶壺想續些熱水,如因已經搶先一步拿了茶杯,一仰脖咕咚咕咚喝幹淨。

梅簪皺眉:“這是涼茶,姑娘喝的這麽急,少不了肚裏要難受。讓蘭隅知道了回去又得念叨我。”

如因随便用帕子擦了擦唇角的水痕,讓梅簪再給她倒一杯熱的:“沒事兒,我再喝一杯熱的,到肚裏就都一樣了。”

梅簪被她逗得直笑,問如因:“衣裳都送進四執庫了?那一套雙面繡的牡丹穿蝶……”

如因點頭:“我在西耳房挨個清點了一遍,件件兒都好。尤其是那套牡丹穿蝶,是給太上皇後壽宴預備的,我專門仔細又看了一遍。”

梅簪松了口氣:“宮裏頭規矩森嚴,哪哪兒都有人,更何況四執庫不是個能随便進出的地方,我覺得應該沒問題。姑娘是不是有些多心?”

如因“噓”了一聲,眼風一下子變淩厲。

梅簪心口一緊,趕緊住了口不敢再說話。

如因低頭吹吹熱茶,聲壓得很低,幾乎聽不太清:“防人之心不可無,你說得對,宮裏頭哪哪兒都是人,可這些人全都人心隔肚皮,”如因一停頓,乜梅簪一眼,“你知道你遇上的是人還是鬼?”

如因知道梅簪在想什麽:“太上皇後壽宴是大事,越是這種時候越要醒着神。梅簪,咱們這不是在家裏頭做生意,是在宮裏當差,稍有不慎丢的不是錢,是命。”

梅簪已經臉色蒼白,捂着胸口點頭:“姑娘,我記着了是我思慮的不如你周全。”

如因放了茶杯,環顧一圈兒這件普通的屋子。一轉眼,十來天已經過去,她們在宮裏頭的差事辦完,明天就不用再進宮來了。

自從那日在太和殿前分別,到今日都沒再見過皇帝。如因想起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和那雙含笑的眸子,臉上一陣發熱。

聽聞太上皇對皇帝一向嚴苛,如今太上皇進京,皇帝想必有很多事要忙,估計分不出神來想她了吧。

正走着神兒,門上的紗簾忽然從外頭掀開,一陣熱風跟着卷進來。

呂太監一進來就摘了帽子,熱的直冒汗:“瞧瞧這天兒,冬天凍得渾身疼,夏天又熱的人喘不開氣兒。”

他看見如因在屋裏,有些驚訝:“掌櫃這麽快就從四執庫回來了?到底是練了這麽些天,腳程比我這個宮裏頭的人還快些。”

如因給他倒了杯茶:“小人這是無事一身輕,腳底下也松快。今兒這一趟是最後一趟,至此,給太上皇後預備的衣裳就已經全部繡完封進四執庫裏頭去了。小人得多謝這些日子谙達的照顧,從明兒起,我們就不再進宮了。”

呂太監輕啜着熱茶,笑嘻嘻看她:“哪能夠呢,這些日子最累的就是掌櫃和梅娘子,我們不過是跑跑腿動動嘴的功夫。還有件事兒,我剛才去景仁宮,聽說太上皇的儀仗已經進了京,暫且先歇在圓明園。欽天監算着後兒是好日子,等後日一早,萬歲爺就迎二位回宮。掌櫃的差事辦得好,我踅摸着,等後兒太上皇後一回來,說不定什麽時候還得宣您進宮呢。這也就是咱兩個投脾氣,我提前知會你一聲,掌櫃的可千萬別走遠了,就在宅子裏候着,到時候等着恩旨。”

如因聽得有些糊塗:“小人之前聽四執庫的太監說,太上皇退位之後就移居圓明園,怎麽這次回來是在圓明園暫歇?往後要移進宮裏頭來住?”

呂太監擺擺手說不是:“宮裏頭規矩大,太上皇跟太上皇後平常是在圓明園不假,可按照宮裏的規矩,出了遠門回來,主子爺必定得從大齊門上将二位迎進宮才行。等大禮走完,二位肯定還是要去圓明園的。”

梅簪咋舌,忍不住湊上一句:“可真麻煩。”

呂太監一眼瞧過去,梅簪知道自己又說錯了話,惴惴低了頭不敢再多言語。

如因垂了手:“既這麽,小人就先出宮了。谙達別起身,這道兒我們都熟,自個兒出去就行。”

被太陽烤了一天,現下外頭簡直是在蒸人,呂太監也不想再去一趟西華門。他站起來虛讓兩下:“得,掌櫃和娘子好走,咱們回見。”

走出宮門,春家的馬車已經等在西華門外頭。蘭隅一身煙綠的褂子站在馬前,抻着脖子朝裏望。見着她們兩個出來,喜滋滋迎上來給如因蹲福:“恭喜主子和梅簪姐姐順利辦完差事。”

梅簪嘴上随意慣了,進宮當差這十幾天可把她憋的夠嗆。她握了蘭隅的手,臉上有劫後餘生的慶幸:“可算順順當當辦完了差事,還是家裏好,往後我可不敢進宮了,這裏不是我能待的地方。”

如因回身再望一眼巍峨的西華門,掀了袍裾擡腿上馬車:“走罷,咱們回家。”

三個人進馬車坐定,車夫揮揚馬鞭,馬頭調轉,車子晃晃悠悠沿着夕陽朝春府走。

蘭隅剛想開口問些什麽,就聽見後頭傳來一聲太監急促又尖利的呼喝聲:“攔住!快攔住春掌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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