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小提琴

小提琴

世上沒有後悔藥，常檸也不想再跑到廣慈寺門口去尋找灰袍子。她抱頭冥思苦想後，覺得這個婚還是得結，反正她結婚也不是奔着郎情妾意去的，無非是找一個搭夥過日子的選手，慰藉家裏病重的奶奶。只是短時間內找到錢哲這樣合适的對象實在困難重重。她社交圈子狹窄，工作的部門裏是一群悶葫蘆博士，其中不乏年過三十依然單身的女博士，自己都在眼睜睜蹉跎着青春，哪有資源介紹給她認識？

想來想去，身邊最活泛的人唯有文婧。文婧從小就性格活潑交友廣泛，在單位的人事部門裏上班，閱人無數。當初她和錢哲認識不久時，文婧曾經偶然和他們在大街上相遇，短短交流了幾句。事後文婧私下裏評價，錢哲和人說話的時候，眼神老飄忽不定，這種屬于看着老實的人，背後指不定能倒騰出什麽大事。

常檸深吸一口氣，掏出手機撥通了文婧的電話。

沒接。

她把手機甩到了一邊。

扶着腿準備起身時，文婧給她打來了視頻通話。

“你在自己房間？”常檸問道，文婧身後是白色的卧室衣櫃。

文婧笑呵呵點頭，“是啊。正想聯系你呢，你電話就打來了。你猜誰回來了？”

常檸的關注點全然放在文婧是否在自己房間，得到肯定答複後。心想這下安全了，文婧身邊沒有旁人，于是一五一十把自己打電話的意圖和盤托出。

“我和錢哲結婚的事泡湯了。你身邊有沒有近期願意結婚的男生？或者你打聽打聽？幫我介紹一下。”

文婧的表情十分驚愕，“泡湯了？什麽原因啊？你們這種公事公辦的都能泡湯？”

“他有人了。總之新娘不是我。”常檸言簡意赅。

文婧向下耷了嘴角，“我就知道這人不老實！不過你反正也不喜歡他。到不必為了刺激他，急急忙忙随便拉人也結個婚。”

“我不是為了刺激他，我是怕我奶奶受刺激。”

文婧想起常檸說過她奶奶的情況，思考着回答，“那，我幫你留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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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檸點頭，“好。我沒什麽太多要求。看起來別太歪瓜裂棗，人靠譜就行。”

有男人的一聲悶笑從文婧手機那頭傳來，鏡頭随之一陣抖動，屏幕切換中，常檸看到對面聊天的人突然間發生了變化。一張英姿勃勃的臉猛然靠近了鏡頭，眉目舒展，微笑對着她問道，“常檸，這個忙我幫你。我長得還合你眼吧。你想什麽時候結……”

常檸驚得手一抖，手機差點甩飛到地上。

文郁？！

他怎麽在這兒。

文婧已經把電話搶了回來，“我忘說了，我哥回來了。他說要和你視頻一下，打個招呼。”

常檸窘的滿臉通紅，含含糊糊說剛才也算打招呼了，不用再聊了，匆匆挂斷視頻。

文郁怎麽回來了……

一回來就聽到她的破事了。

從小到大，常檸一直在文郁面前小心翼翼塑造一個聰明機智又能幹的形象，試圖把他打壓下去，奈何屢屢失敗。

在文郁出現前，她一直是大院裏最出色的孩子，古詩背的好，加減法也很溜，軍區幼兒園的文藝表演，每次都選她當報幕員。常檸老媽孫女士那時忙着參加單位裏大大小小的各類比賽，區裏市裏拿了一堆教學能手的稱號，她把滿腔熱情都放在了教育學生身上，為了更好的教育別人的孩子，只得把自己的孩子扔給家裏的老人教育。常檸從斷奶開始，跟着爺爺奶奶在部隊大院裏混。五歲的時候，爺爺去世，老常提出把婆孫倆一起接到市裏住，老太太一口回絕了，住不慣緊緊巴巴的筒子樓，有小孫女陪她，她不孤獨。

部隊位處市裏的郊區，周邊劃片最好的小學是路家溝鐵路小學，教學質量同孫女士所在市中心小學差了一大截。孫女士擔憂常檸的課業受影響，只好一邊做婆婆動遷的工作，一邊不辭辛苦每周末輾轉二十公裏跑回婆家給女兒輔導功課，順便也會把周邊鄰居家的孩子們叫上一起。這一輔導，讓她發現了一個好苗子，隔壁鄰居家新來的一個叫文郁的小男孩，頗有靈氣。

文郁是文婧的堂兄，他爸那年調動到常檸爺爺所在的軍區，文郁作為随軍家屬剛剛轉學到安市，文家兩兄妹和常檸一起進了路家溝鐵路小學。

孫女士在年複一年的教學中過手了不少孩子，什麽是真聰明的，一眼就能看出來。比如，她很清醒的知道，常檸就是一個資質中等的孩子，好在聽話肯學。而文郁這孩子，觀察力好，領悟力強，懂得舉一反三。同樣的教學內容，一點就通，迅速反饋。孫女士在輔導中不免對他格外關注，多有誇獎。這極大傷害了常檸幼小的心靈。她那時一周就只能盼來媽媽一次，眼巴巴看着親媽一口一聲對新來的小男孩表揚加肯定，陷入了即将要失去媽媽寵愛的患得患失中。

為了重新獲得媽媽的青眼，她只能更加努力的表現。常檸學前階段的啓蒙是她奶奶主抓的，老太太一有空就拿着自制卡片逮着她認，卡片取材于常檸爺爺的舊煙盒，裁得方方正正。背面的漢字用多寶塔的楷體一筆一劃寫上。沒有什麽由易到難，由獨體字到合體字，看到什麽就教什麽，今天吃葡萄，學個葡萄，明天看到螞蟻，再教個螞蟻，常檸斷斷續續認了上千個字，奶奶一直誇她記性好。

如今比聰明比不過文郁，她決定和文郁比一下記憶力。“你知道圓周率嗎？”某天她問文郁。

“圓的周長和直徑的比。”文郁答她。

常檸略微有些發蒙，她只知道圓周率是一串沒有盡頭的數字，她爺爺在的時候，沒事就讓她背着玩，她能背很長很長一段。周長直徑是什麽東西，爺爺好像說過，沒大有印象了。

不過這并沒有阻止她發出挑戰。她約文郁，等周末她媽媽再來的時候，他們兩人可以比一下背圓周率，看誰背的多，文郁滿不在乎答應了。

常檸苦練了幾天，自認為已經足夠長，足夠熟練。況且發出挑戰前她試探過文郁，他只能背出小數點後面7位。常檸覺得自己勝券在握。

周末孫女士教學結束後，趁着小朋友們還沒有解散，常檸拉着文郁來到媽媽面前，仰着頭說她和文郁會背圓周率，要背給大家聽。孫女士笑着點點頭，讓他們背來聽聽。

常檸胸有成竹，把手背在身後，閉着眼開始背。文郁和她同時開口，兩人聲音琅琅，數字同步從嘴裏蹦出。常檸一口氣背到30位後，發現文郁依然和她并駕齊驅，沒有絲毫猶豫。她慢慢有些發慌，再往後她就記不準了。她大概就背了50位左右。

常檸聲音慢慢低了下來，她偷偷掀開眼皮，發現文郁正一邊背誦，一邊笑模笑樣與圍觀的小朋友們點頭互動，仿佛正站在舞臺的中心。從某個數字開始，常檸開始和文郁背的不一樣了，她遲疑的當頭，小朋友們中間發出小小的一聲嗤笑。常檸漲紅了臉，停了下來，盯着她競争對手的嘴，文郁嘴唇偏薄，嘴唇很紅。一張一合一口氣又背了好久，有她背誦的兩倍時間那麽長。

文郁一戰成名，常檸成了可笑的陪襯。雖然媽媽也表揚了她，但用更加贊嘆的語氣表揚了文郁。

這真是一次決策的失誤。常檸偃旗息鼓了一段時間後，新的機會又來了。

部隊文工團的陸大爺免費給大院的孩子們開了一個小提琴培訓班。常檸奶奶得到消息後，專門帶她坐車去市裏的琴行買了一把四分之一型號的小提琴，叮囑她好好學，學好了咱們再換四二分之二，四分之三的。

常檸跟了兩次課，學會了怎麽夾琴和運弓，腮幫夾得酸酸漲漲。她有些想打退堂鼓的時候，文郁也跑來跟着湊熱鬧了。文郁沒有買琴，他人緣好，其他小朋友課上練過後，再借他摸兩把。這麽吊兒郎當的學法，常檸覺得自己一定能趕超他。

從陸大爺家回來後，常檸勤勤懇懇在家歪着腦袋夾着琴，認真鋸木頭。鋸的起勁時，文郁來敲她的門，問等她練過後，能不能把琴借給他練一練。常檸鼓着腮幫思考了一陣，電視裏演的高手對決，講究的都是公平公正，有武器的高手是不會和沒武器的高手對決的，勝之不武。文郁在她眼裏就是一個沒武器的對手，常檸大方的表示，她今天已經練完了，文郁可以把琴拿走。

很快，隔壁的房間傳來了文郁鋸木頭的聲音，比她鋸的要流暢多了。

他一定是給琴弦新上了松香。常檸在心裏不服氣地想。

三個月後，常檸拉出來的還是咯吱咯吱鋸木頭的聲音，文郁已經可以拉出一點點像樣的曲調，并且成了陸大爺的得意門生，陸大爺還送了他一把舊琴。

常檸的小提琴最終停留在了四分之一型號。文郁倒是一路拉了下去，從四分之一升到四分之四，在初中、高中、大學的文藝晚會上，憑着一首首婉轉的小提琴演奏曲，引無數女生競折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