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便利店的長條桌緊挨着窗戶,兩碗熱騰騰的泡面一放上去,窗戶上瞬間凝了厚厚一層水汽。
倆長腿高個的男人肩并肩坐在高腳凳上,一個盯着碗裏猛瞧,嚴肅的表情像是要從方便面彎曲的弧度裏研究出數學公式,一個埋着頭安靜進食,極其有效率地三分鐘搞定一碗,湯湯水水一點不剩。
“怎麽我有倆蛋,你沒有?”
傅老師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語出驚人。
魏燃腮幫子裏的最後一口面差點從鼻子裏噴出來,臉都漲紅了,扭過頭怒目而視:“誰他媽沒有蛋?”
“別緊張,我說這個蛋。” 傅奕珩拿叉子戳起一鹵蛋,舉到魏燃跟前,語帶嗔怪,“你反應這麽大做什麽,搞得我真的像個變态。”
少年翻了個白眼,生硬地別開臉:“我不愛吃……這玩意兒。”
“那你吃面。”傅奕珩就舉着叉子,把他的空碗拿過來,再把自己的面推過去,老父親般拍拍少年的肩膀,目露慈祥,“吃吧。”
魏燃僵着沒動。
傅奕珩以為他嫌棄,解釋:“放心,我這碗還沒動,裏面應該沒有我的口水。”
“你不吃?不是說餓了嗎?”魏燃皺起那兩道濃黑的劍眉,海鮮風味的熱氣直冒他鼻子裏鑽,一路上湧,他覺得腦仁都被熏成了海鮮味。
“我吃了晚飯來的,再怎麽餓,兩顆蛋也填飽了。吃多了回去該睡不着了。”
傅奕珩說完,舉着叉子開始啃上面的鹵蛋,就這麽個古怪的姿勢,他也能慢條斯理地吃出風度,吃出優雅,吃出廉價速食欠缺的品質。
魏燃又不是個傻的,當然看得出傅奕珩的好意。
他把碗裏漂着的另一顆蛋小心翼翼地撥到一邊,含糊着道:“我跟你坦白一些事情。”
傅奕珩吃得專注,“嗯”了一聲。
“先說好,坦白之後你不能反悔,我們在車裏一言為定了的,不管發生什麽事錢還得照借。”
“行叭。”傅奕珩答應的爽快。
魏燃飛快地看了他一眼,手上的塑料叉子不斷卷弄着碗裏的面,吞吞吐吐:“你上次……就是你分手那天,在日料店吃飯,實際只消費了一千三。”
“我知道,你管我要了兩千。”
“對。”魏燃埋着頭,“還有那對戒指,也是我拿走的。”
“戒指呢?”
“賣了。兩只打包價,一千五。”
“哦……”傅奕珩沉吟,吃完叉子上的鹵蛋,伸長胳膊又去撈魏燃面前碗裏的另一顆,“虧了,當初買的時候一只的價格都是你賣的這個數的幾倍,而且品牌保值,虧大了。”
“金店老板以為是贓物,價格往最低了壓。”魏燃聳肩。
“可不是贓物嘛,君子不問自取是為盜。”傅奕珩斜着眼睛睨他,仍是那副笑模樣,眼裏卻多了點嚴厲,告誡道,“以後不準這樣了。”
魏燃無聲點頭,他擡手拂去窗玻璃上的霧氣,看進外面黑黢黢的深夜。
過了好一會兒,才又低下頭繼續吃面,嘟囔道:“不這樣了。”
窗外,冬夜凜冽的寒風刮得鐵皮垃圾桶嘩嘩作響,兩只流浪貓蜷縮在便利店前安置的廢棄紙箱裏依偎取暖,紙箱脆弱,四處透風,兩只小貓扛不住,鑽進停着的汽車底下,窩在輪胎上。
明天清晨,如果車的主人在開啓發動機之前沒有仔細檢視,這兩只小動物就會葬身此刻溫暖的避難所,然後被随意丢棄在柏油大馬路中央。
這樣的悲劇每天都在發生,日複一日,無窮無盡。
而此刻,喧嚣着的寒風、躲藏、無助、掙紮,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産物,與魏燃無關,就連那份根深蒂固的孤獨感也被迫收起了尖利的爪牙。這一切都源自身邊的這個人,他宛如一輪自發光的紅日,只要靠近他,所有不幸和苦難盡數化作一縷青煙,暫時飄遠。
雖然只是暫時,足夠魏燃喘氣。
“你早就知道了。”魏燃的眸子黯淡下來,“知道我是這麽樣一個人,還肯幫我?萬一我卷着錢跑路,你上哪兒讨債去?連我家的門朝向哪裏都不知道,我是誰,經歷過什麽,性格脾氣家庭,你統統不知道,就這樣也敢随便借錢,難不成當老師的都這麽天真無邪?”
“了解得多了有時候也不是什麽好事。”傅奕珩沒理會他話語間隐隐蜇出來的刺,他吃完鹵蛋丢了叉子,“很簡單,借錢之前,我只需要确定一件事就好。”
“什麽事?”
“沒有萬一,你不會跑路。”
“怎麽确定我不會跑?”
“放高利貸的那麽威逼,也沒看見你逃走,不出所料的話,你肯定有什麽必須在這座城市裏堅持待下去的理由。”
魏燃頓了一下,與他對視半晌。
“不是嗎?”傅奕珩掏出紙巾揩手。
魏燃繃起唇,随後塞進一口海鮮面,大力咀嚼起來,咀嚼能讓注意力不跑偏,只集中在眼前的事。
“我的家在這裏。”他把食物咽下去,耷拉着眼皮說,“我得守着家,哪裏都不去。”
傅奕珩了然。
他敏感地察覺到對魏燃而言,關于家的話題應該屬于禁忌範圍,他知趣地沒接話,不讓負面情緒有機可乘,盡管他很好奇。
很奇怪,他對這個大男孩背後所隐藏着的一切都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好奇心,這好奇心生出毛茸茸的爪子,抓撓着身體裏的每一處脾髒。
這可不太妙。傅奕珩撚着手指,抽絲剝繭地分析起自己的心态。
思來想去,很可能是跟每次遇見對方時總能有新發現有關。畢竟不是誰都能每次見面都換一個全新的職業的,日料店侍應生,網吧小網管,甚至gay吧的酒水推銷員,整得跟個變裝秀似的,好玩又新奇。魏燃就像是波瀾不驚的日常生活裏偶爾翻起的另類浪花,就像白開水裏注入的墨汁,從裏到外,方方面面,都與傅奕珩截然不同。
對了,這種好奇心約等于一個物種對另一個物種的探究欲。
傅奕珩很擅長于邏輯自洽,這麽一分析,越想越通順,到後來竟然覺得理所當然,不好奇才奇怪。
吃完出門,傅奕珩順手拿了瓶熱飲,付完錢遞給魏燃,讓他捂在懷裏暖手。
魏燃看了一眼,雙手插兜,酷酷的,沒接。
他不接,傅奕珩就一直舉着,最後魏燃拗不過,接過來老老實實抱懷裏,一直到上車,他終于忍不住問。
“你對誰都這麽好嗎?”
“沒有啊。”傅奕珩扣上安全帶,“我就是心軟,出于人道主義精神,對所有弱勢群體格外關懷。”
“弱勢群體?”魏燃咬牙切齒地磨出四個字,“我精神正常,四肢健全,站直了比你還高,你把我歸為弱勢群體?”
“你看起來也就跟我班上那些熊學生差不多大。”傅奕珩有點喜歡上逗小騙子炸毛的感覺,樂了,“按理,你也應該跟他們一樣,處于監護人的監管之下,在老師眼裏,學生等同于不能自理的半大孩子。而且你很窮,負債累累,在債主眼裏,負債人都是弱勢群體,怎麽,不服嗎?”
“服。不服能怎麽的?誰讓你是金主爸爸呢?”魏燃冷着臉抱胸。
傅奕珩繼續逗他:“哎呀太客氣了,我還沒那麽老,真生不出你這麽大的兒子。”
“那你多大?”
“不到三十。”
“十八也是不到三十。”
“二十七。”
“哦……那還行。”
“什麽還行?”
“不算老啊……”
“我這是黃金年齡好不好?”
“你覺得是就是吧。”
“哎我說,你這孩子怎麽這麽貧呢?”
“天生的。”
兩人一路打口水戰,魏燃遵守約定不再去酒吧謀生,傅奕珩就送他回家,這路吧,越開越眼熟,熟到他閉着眼睛摸黑都能繼續開。
心裏感慨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緣分,不動聲色地問:“你住這一片啊?”
“啊,怎麽了?”
“沒什麽,這一片當年算是老城區裏最老最黃金的地段,要是拆遷了,估計能得好大一筆拆遷費,到時候你就是拆二代。”
“希望吧。”魏燃閉着眼睛,不以為意,“前幾年還有好幾家房地産過來問價格,但地皮實在太貴了,拆不起,到這兩年已經沒人過來問了,破房子老舊得都快塌了,好多人都搬走了。”
“是啊。好多人都搬了。”車子行駛過單行道狹窄的馬路,拐過一如往常寂靜的巷弄,停下,傅奕珩望着那些外牆剝落的紅色磚牆,眼神溫柔,“就看那些投資商跟住戶誰熬得過誰呗。你就住在那個院子裏?”
“嗯。”
“現在我知道你家的門朝向哪裏了。”傅奕珩屈起雙肘伏在方向盤,扭頭眨了眨左眼,“現在你不能說我對你一無所知。”
基佬都這麽無意識無差別地對人放電的嗎?
魏燃被那輕輕的一眨電得渾身酥麻,飄飄忽忽地想。
傅奕珩看他半天不動彈,催促道:“還不下車?”
“等一下。”魏燃回神,屈起食指勾出脖子裏藏着的一根銀鏈子,摘下來甩給傅奕珩,“這個給你,做信用抵押。還完錢我就把它贖回來。”
“?”
傅奕珩将銀鏈子收進手心,正對着車廂內微弱的光源。
只見鏈子底端綴着一只銀色的五芒星,五個鈍鈍的角,星星中間鑲了一顆碎鑽,鑽石小得幾乎肉眼不可見,但那份在光線下閃爍着的泠泠冷光彰顯着它毋庸置疑的存在。
纖細得過分,有點偏女性化的鏈子。
“這是我媽的遺物。我贖回來之前,你要好好保管。”
魏燃撂下這句話,就扣上兜帽,推開車門跳下去,小跑着鑽進院子,融進了茫茫夜色。
冷風在車門被打開的一瞬間灌進來,傅奕珩打了個寒顫,把魏燃留在副駕駛上的圍巾重新纏繞上脖頸,關了呼呼作響的暖空調。
傅老師不喜歡冬天在車內開空調,幹燥不說,暖氣容易使人昏昏欲睡,頭腦混沌,進而影響駕駛者的判斷力。
香槟色沃爾沃栖息在夜幕下等了一陣,直到院子西北角的一扇小窗戶透出暖黃色的光線,才打開車燈,調頭駛離。
作者有話要說: 馬上要寫到魏燃上學後的校園生活了,嘻嘻,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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