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二天周末,不用去學校,傅奕珩一覺睡到自然醒,洗漱完,揉着蓬松的頭發從卧室懶洋洋地走出來。
傅老爺子正戴着老花鏡躺在藤椅上看報,手邊放着一壺熱茶,和一臺紅色的老式收音機。
收音機裏放着評書,驚堂木一落,講的是袍帶書《岳飛傳》,這會兒岳将軍正被老母親給按着紋身。
老式筒子樓,規規矩矩的三室一廳,當年計劃經濟分房的時候還附送一個陽臺。屋內的裝修是二十年前的過時式樣,沙發上鋪着碎花防塵罩,冰箱門兒上貼着挂鈎,挂着年年有餘的褪色挂歷,電視對面的牆上有個長條巨型玻璃相框,裏面夾着許多照片,黑白的,彩色的,全家福婚紗照畢業照,一應俱全。
這些家具都是用了好些年的老家夥,瀕臨淘汰,它們靜默地伫立着,發散出歲月沉緩的味道。
傅奕珩摸去廚房盛了碗一早煲好的小米粥出來,坐到餐桌前,邊往粥裏撒白砂糖,邊問:“爸,媽呢?”
天下孩子碰着父親,大概都沒什麽話可說,不是問媽媽在哪兒,就是問媽媽什麽時候回來。
老爺子眼皮都沒擡,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去外頭轉悠了。”
“大冬天的,她老人家也是精神好。”
“可不是嘛,待屋裏能活生生憋死一人。”老爺子把評書的聲音調高了,抖抖報紙開始數落,“你要來也不提前通知一聲,大晚上偷偷摸摸潛進來,害你媽早上進房間打掃衛生冷不丁瞧見個人差點吓出心髒病來,吓完又得火急火燎地趕去買菜,給你煨這湯那湯的,一早上沒個消停的時候。哎!你少吃點甜的,回頭老了跟你媽一樣,這高那高。”
傅奕珩悻悻地停手,拿湯匙在碗裏攪拌起來:“我就是晚上送人回家,人恰巧就住這附近,來都來了懶得再往回倒騰,就過來住一宿。媽也真是,随便吃點就成了,整得這麽興師動衆,我受寵若驚啊。”
“這不稀客嗎?”老爺子陰陽怪氣。
傅奕珩裝沒聽見,專注喝粥。
這段時間高三黨考試不斷,周考月考摸底考,市裏較量完又跨省聯考,學生被考得筋疲力盡,老師也跟着忙得昏天黑地,忙起來就老是把回家看望父母的日期不斷推後。
“這不還有兩月就放寒假了嗎?”傅老師少不得有些心虛,腆着臉賠笑,“一放假我就麻溜兒地打包滾回來,到時候想攆人都攆不走,老兩口別嫌我煩。”
“嫌誰也不能嫌兒子呀,我巴不得你天天就住家裏頭,橫豎也讨不着媳婦兒,沒女人就用不着擔心婆媳關系!”
秦芳菲拎着布兜子風風火火地回來了,微胖的身材裹着大紅色的羽絨服顯得格外臃腫,前段時間跟風染的泡面頭被寒風吹得朝四面八方炸開,搭配兩頰特意抹上的腮紅,整個人看着特別喜慶。
“你回回都這麽說,等我住夠一個禮拜就開始嚷嚷着往外趕人,說我打擾你和爸的退休生活。”傅奕珩一見她就樂,借着秦女士咋咋呼呼的聲響作掩護,悄沒聲兒地又往碗裏舀了兩勺糖。
很不幸,小動作被老爺子瞅見。
老爺子隔着老花鏡豎起眼睛瞪了一眼,老虎沒了牙照樣威風,傅奕珩撇撇嘴,乖乖把糖罐子推遠了。
秦芳菲從布兜子裏往外掏水果,杵了老伴兒一胳膊肘:“他想吃你就讓他吃呗,管得了初一還能管到十五?聽你的丈母娘刺字去。”
“是岳母刺字!岳飛他母親!不是丈母娘……”
“行行行,岳飛他老母。”
“……”
傅奕珩笑得差點從椅子上滑下去。
傅奕珩父母的結合屬于跨界混搭。
老爺子學識淵博,家境優渥,當了一輩子的大學教授,直到現在退了休,還總在受邀出席什麽讀書會研究小組學術讨論。那個年代的讀書人都有通病,慣會拿腔作勢,酸腐味逼人。平時也特清高,罵人不明着來,寫一封幾頁紙的家書放你床頭,讀完雖全篇無言語過激處,就是覺得被教訓得體無完膚。
誰也沒想到,就是這樣一位先生,單身三十餘年,與一初中就辍學在家的年輕女子稀裏糊塗地墜入愛河。
秦芳菲這輩子也沒看完過幾本像樣的大部頭,四大名著連邊兒也沒沾過手,但她卻能繪聲繪色地将一百零八将一天一個當做睡前故事講給小傅奕珩聽,還能進行潤色改編,硬生生把這些個綠林好漢講得充滿童趣。她熱情開朗,活潑健談,比起終日不茍言笑的丈夫,人緣要好上太多了,姐姐妹妹拉出來能站滿一整條街。
年輕時候,傅教授罵人拐彎兒還引經據典,秦芳菲沒文化聽不懂,等上了年紀,這情況就颠倒過來了,老爺子守舊不愛上網,秦女士卻愛追趕新潮,時不時蹦出個網絡熱詞,輪到老爺子張着嘴一臉懵圈兒。
所以傅奕珩從小就懷疑,他父母從來不吵架是不是因為存在語言隔閡,所以壓根也吵不起來。
吃午飯的時候,秦女士撓着腦袋問:“那個……哎呦你看我這記性,人叫啥名兒我都給忘了,兒子,就是你那小男友,什麽回國呢?回來了帶給我瞧瞧呗。”
傅奕珩的筷子頓了一下,簡單明了地回了兩字兒:“分了。”
分了?不是都好了三年了嗎?!
秦芳菲跟丈夫對視一眼,掩下吃驚,扒飯的扒飯,夾菜的夾菜,默契地選擇保持沉默,沒問什麽時候分的,更沒問為什麽分的。
于姻緣一事上,兩個老的向來管的少,就連兒子大學時候跟他們出櫃,關上門冷靜了半個月也就接受了。
傅教授畢竟是教授,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國外的同性戀平權運動多少也有耳聞,傷心也傷心,但不存在理解上的問題。至于秦女士,那就更好辦了,管他喜歡勞什子的男人還是女人,就是喜歡抱着一截木頭樁子過日子,兒子還是她兒子,能塞回去重生還是咋地?
下午,傅奕珩吃飽了飯跟周傲聊天,聽對方口水翻飛,咆哮如雷,花式□□前男友,內心一片平靜甚至還有點想笑,最後被訛了一頓飯,事件圓滿告終。
“以後看人可長點心吧小老弟。”周傲嘆氣。
“別說我了,咱倆半斤八兩,誰也別奚落誰。”傅奕珩搖頭,“也不知道上回是誰半夜喝醉了打電話過來,嚎啕大哭,說什麽好了大半年的大豬蹄子回國娶老婆生孩子去了。”
周傲被戳到痛腳,罵了句娘,撂了電話。
電話裏刺完人不算,傅奕珩打開微信翻出周傲,發了個“想要生活過得去,頭上必須帶點綠”的表情包過去,繼續鞭屍。
周傲沉不住氣,回敬一個“難兄難弟抱頭痛哭”的圖。
于是倆人就這麽歡快地鬥起了圖,最後以傅老師一句“狗東西我要去接受知識的洗禮了”畫上休戰符號。
冬天難得出個太陽,今天也沒前幾天那麽冷,傅奕珩躺着骨頭軟,索性爬起來,搬出牆上挂着的早年的自行車,拿抹布擦了擦灰,騎着去隔壁街拐角的舊書店淘書。
書店名叫“覓藍”。
從傅奕珩記事起,它就開在那兒,這麽多年了,歷經幾輪翻修擴建,現在已經成了一家承載無數人記憶的老字號。店主是個不常露面的佛系小老頭兒,人低調本事卻大,總能從各處搜刮來冷門小衆的書籍,最多的就是那些作者不怎麽著名的外國文學譯本。店裏的書可以買,也可以租借,租都租不起的,賴在店裏免費看也沒人趕。
傅奕珩小時候,大部分課外時間都泡在這兒,長大了走出這片老城區,就漸漸不來了。
自行車太久沒上路,出門前也沒記着上油,這會兒生了鏽的鏈條随着輪胎的滾動發出嘎吱嘎吱的粗粝響聲,聽着嗚呼哀哉命不久矣。提心吊膽地強撐着騎到書店門口,傅奕珩松了口氣,沒成想最後的剎車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繃斷了脆弱的鏈條。
傅奕珩苦着臉,彎腰察看,又站起身推着走了兩步,鏈條垂頭喪氣地在水泥地上拖拽出白印子。傅老師不是機械專業,束手無策,只好先把車鎖靠在店門口的松樹樹幹上。
“哎,肥仔,這是最後一只罐頭了,吃完就別再來了。”
身後傳來熟悉的嗓音,傅奕珩轉身。
那人蹲在地上,兩條長長的手臂撐在膝蓋上朝前伸出去,指間夾着煙,牛仔褲薄毛衣,系着棕咖色套脖圍裙,腳邊一只醜兮兮的花貓正喵嗚喵嗚地蹭着他的小腿,蹭一會兒,低頭吃一會兒罐頭,邊吃邊蹭,膩歪得不行。
人則顯得有些冷淡,至始至終也沒把手伸向費盡心機蹭腿求摸摸的貓。
傅奕珩認出這只貓就是某人微信頭像的本尊,但這不是傅奕珩關注的重點,他的視線都集中在背對他蹲着的人身上。
姿勢的原因,那人後腰的肌膚暴露在天光下,露出一小截猙獰可怖的深紅色瘢痕,瘢痕表面凹凸不平褶皺疊生,橫亘在腰際,向上延伸進衣服,傅奕珩眯起眼睛聚焦,推斷那是嚴重燒傷痊愈後留下的痕跡。
過了半支煙的功夫,傅老師出聲喚人。
“魏燃。”
那人蹭地站起,轉過身,看清樹旁站着的人,眼裏閃過詫異,他彈走煙頭,走過來:“你怎麽在這兒?”
很巧,傅奕珩也想問這個問題,他低頭看到魏燃圍裙上印着“覓藍書店”四個字,挑起眉:“新工作?”
魏燃察覺到他的目光,別扭地扯了扯圍裙上繡着的小花,小花上挂着一只木制名牌,看名字是個女孩子。
“不是。”魏燃解釋,“朋友今天有事,我幫忙看會兒店。”
作者有話要說: 傅老師的好性格跟原生家庭也有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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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littlehey、zjjj的地雷喵,還有Heimdallr、二楞子、歲月靜好、小脊椎、陳酒、虬。阮果子的灌溉!感恩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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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