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魏燃跟着那道纖細窈窕的背影, 穿越草坪,人工湖上的石板橋,以及爬滿觀賞性紫藤的棚架花廊。
清風徐過,白紫色的花瓣落在肩上,如同翩跹而至的蝴蝶。
三月中旬,正是這種花迎風怒放的好時候, 垂墜下來的紫穗點綴着嬌嫩的綠葉,層疊繁密, 熱烈蓬勃,在初春傍晚的天光下爛漫如雲。
人們往往着迷于紫藤花的美貌與芳香,而對這種攀援纏繞性藤本植物的本質置若罔聞。
它們适應能力強, 慣會僞裝, 柔若無骨地攀附, 嬌俏順從地迎.合, 于不動聲色中掠奪養分, 實施甜蜜的絞殺。
花廊盡頭,高大的槐樹背後,紫藤花般的女孩停下了腳步,黑亮垂順的長發在腰間飄蕩。
“求求你魏燃,你走吧,離開學校。”
女孩轉過身,露出清麗潔淨的鵝蛋臉,眉尖輕蹙,粉唇緊抿, 泫然欲泣的表情裏透露出無聲的控訴與哀求。
仿佛她才是被逼至無路可退的那一方。
“這就是你的最終目的?”魏燃淡漠地看着她,像在看一件沒有靈魂但精美絕倫的高仿瓷器,“你做了這麽多有的沒的,就為了讓我退學?”
女孩垂下輕顫的眼睫,掩蓋眼底真實的情緒:“對不起。”
悲哀的是,高仿就是高仿,再怎麽以假亂真,最終也真不了。
“呵。”
魏燃像是十分疲乏般倚靠上粗壯的樹幹,冷哼了一聲,他撚動拇指與食指,這是想念尼古丁的标準動作,但空空如也的口袋并不能滿足他此刻的需求。
“紙條,武力威吓,再到論壇曝光。我可真是小瞧你了章漪。”魏燃低着頭一一列舉,胸腔中暴躁的因子得不到煙草的撫慰,左沖右突急于找到宣洩的出口,他冷笑,“我很好奇,要是我堅持不肯如你所願,你還能做出什麽沒有底線的龌龊事?”
“我不知道。我希望你不要給我繼續的機會。”
章漪走近,由下往上仰視他,濕潤黑亮的眼睛宛如無辜清純的小鹿。
“是你逼我的魏燃,你不該回來,起碼高考前你不該出現在我面前。吶,休學的期限不是一年嗎?等我離開,等所有我認識的和認識我的人都畢了業,你再回來,難道不行嗎?”
魏燃對好好聽她說話這件事的忍耐度為零,轉身欲走:“我的存在對你而言沒有任何影響,真的用不着這麽費盡心機地……”
“不!有影響!”章漪伸手攥住他的衣袖,瞳仁顫動,連日的擔驚受怕令她形容憔悴,神色枯槁,“那次你看到了,你什麽都知道了,所以你不能留在這裏,我不放心你明白嗎?自從上次在校園裏撞見你,一個月了,我沒再睡過一個安穩覺,恐慌和失眠折磨得我都快瘋了,你救救我好不好?嗯?求你了魏燃,只要你離開……”
“如果你說的是我以為的那件事。”魏燃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開她細長瘦削的手,面對對方的苦苦哀求絲毫不為所動,“你放心,你的事與我無關,我不會往外洩露一個字。但是退學,抱歉,我做不到。”
“為什麽!”女孩的聲音突然尖利起來,在眼眶內盤旋已久的淚水洶湧而出,跟淚水一同爆發的還有歇斯底裏的怨恨,她不理解,不理解魏燃怎麽還能繼續待下去。
“你知道你媽的事曝光後你會是什麽處境嗎?你在學校裏已經沒臉混了,為什麽不保留最後的尊嚴,幹脆點走人?難道就這麽習慣被人戳脊梁骨,被指指點點,被人罵是三流陪酒女養大的雜種嗎?”
胸腔裏的憤怒就像是生長迅猛的腫瘤,癌細胞瞬間擴散到咽喉,急速往上,嘭的一聲在頭腦中炸開,将理智炸得支離破碎,無力回天。
“你說話給我注意點。”
魏燃的嗓音如同一根繃緊到極限的弦,跟他此時給人的感覺一樣,危險蟄伏,慢慢延展,下一秒就會是弦斷人傷的下場。
章漪被他兇狠猙獰的面容震懾住,眼淚都差點被逼了回去,但很快,她破解了對方的弱點。
她總能一眼看出人們到底在意什麽,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
“你以為事情到這一步就結束了嗎?”
“什麽意思?”
漂亮的女孩在這個年紀,天真爛漫與複雜狡狯并存,章漪旋出一個稱得上甜美的微笑,踮起腳跟附到魏燃耳邊,吐出世上最惡毒的語言:“遠遠還沒有結束呢。我手裏還有很多茉莉姐的照片,你想看看嗎?你不好奇嗎?茉莉姐的工作內容到底是怎樣的?各種場所,各種男人,各種姿勢……啊!”
“別以為你是女生我就不敢對你怎麽樣。”魏燃猛地出手,攥住她的手腕,深褐色的眼眸揚起烈焰風暴,怒火幾乎化為實質噴濺出來,将口無遮攔的女生燒為灰燼,“一個三流陪酒女生養的雜種可不懂什麽叫憐香惜玉。還有,兔子急了還咬人,你如果再利用我媽做文章,我保證,明天一早起來,未成年援'交這個話題将一直持續到高考結束!”
啪!
章漪被激怒,用沒被鉗制住的另一只手,甩出一記響亮的耳光。
魏燃的臉被打得偏到一邊。
同時,手上力道加重,像是要将纖弱的腕骨給捏碎。
章漪漲紅的臉龐因疼痛和憤怒扭曲變形,但她這樣子的女生從不會因為被人扼住脈門而害怕,她只會因為自身醜陋的秘密有朝一日被揭發而抓狂。
表面上看來,她具備一切令人豔羨的特質,無論是成績還是長相,或者性格,都那麽的光鮮亮麗,璀璨奪目,臻于完美,這些特質無論是真是假,都令她能夠理所當然地享受同齡人的掌聲和追捧,她也因此陶醉其中,不能自拔。
但這些追捧其實是虛妄的。
人際關系需要金錢來維持,像樣的衣服鞋子哪怕是寫字用的派克筆都需要資本的支撐,這個學校超過一半的學生都來自小資或中産階級,家裏要麽有錢,要麽有權,像她和魏燃這樣的寒門子弟,除了成績能拿得出手,沒點別的手段,永遠也混不進那個所謂的優等圈子。
所以,從最初踏進校門的那一天起,她就用謊言為自己編織了一個嶄新的,看着還過得去的身份。任何一個謊言要維持三年,都是極其不易的,她暗地裏為此犧牲了太多太多。
這種犧牲魏燃這種人顯然是無法茍同的。
因為他從來沒品嘗過體面的滋味,從來都是個被隔離被疏遠的圈外人,他永遠都生活得那麽寒酸,那麽狼狽,并且還會一直這麽寒酸狼狽下去。
從本質上講,她都跟他不一樣。
章漪嘻嘻笑了起來,狀若瘋癫,魏燃皺了皺眉,嫌惡地松開她,用拇指随意地擦了擦破皮的嘴角。
“你很瞧不起我對不對?”章漪一步步後退,退出槐樹的巨大陰影,半張臉被夕陽照得紅彤彤,原本清澈的眼睛裏現出魅惑和狠厲的神色,“你瞧不起我為了錢出賣身體,就跟你打從心底裏瞧不起茉莉姐一樣,你根本不配做她的兒子。”
魏燃的母親花名茉莉,魏茉莉。
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名其實不叫這個。
也沒人在意她的真名是什麽。
“配不配,不是你能裁決的。”
魏燃冷冰冰地盯着她,對峙中,章漪笑容的弧度逐漸擴大,她拉開校服拉鏈,伸手一把扯開頸間的黑紅格紋領結。
“你幹什……”魏燃眼中劃過困惑,瞳孔放大。
接下來的事情如急轉直下的瀑布,在眼前滑稽流暢地上演。
章漪開始破壞性地扯下女士襯衫的紐扣,随手丢棄在草坪上。襯衫的領口散開,露出底下修長的脖頸和平直的鎖骨,以及淡粉色的吊帶衫,那件緞面的薄衫上繡着盛開的荷花,魏燃在震驚中不忘別開眼。
接着最不可思議的一幕出現了:章漪張開五指,野蠻的母獸般亮出她鋒利的指甲,上齒咬進下唇,指甲狠狠地刮上鎖骨下面裸.露的肌膚,留下暴虐暧昧的劃痕。
魏燃張了張口,隐約嗅到陰謀的味道。
殷紅的血滴滲出來,在光滑雪白的皮膚上蜿蜒而下,洇濕吊帶衫的邊緣,鮮豔刺目,仿佛是在激烈地控訴這具柔弱美好的軀體遭受到怎樣慘無人道的暴行。
“我給了你主動走出去的機會。”章漪撅起受傷的嘴唇,舔了舔,雙眼閃爍着得逞的光亮,她繼續蹒跚着後退,像是意外滑倒般跌坐在地,淚水決堤,撲簌簌滾落,她卻昂着矜傲的頭顱宛如凱旋的女将軍,對戰俘投下憐憫的目光,“可是你沒珍惜。”
“那就別怪我。”
危機意識令魏燃脈搏加快,他第一時間想轉動腳跟逃離這個荒誕的現場,但不遠處,教導主任吳愛材已經在一名同學的協同下往這個方向趕了過來,仿佛一早就料到這裏會發生性質極其惡劣的違紀事件一般。
魏燃認出,陪同吳主任一同奔來的那名同學,是十一班的鄭遠帆。
幫章漪遞紙條的那位。
陷阱!從一開始這就是一個挖好的陷阱,就等獵物自己找上門來!
該死!
魏燃挪不動步子,同時潛意識裏有個聲音冷靜地警告他,這時候不能輕舉妄動,慌張逃竄只會坐實他從沒犯過的罪行。
要鎮定。
該死該死!
他攥緊了拳頭,怒火猶如滾燙的岩漿,在體內沸騰,他瞪向把自己無助地蜷縮成一團,抖如篩糠,淚如雨下的章漪,覺得這情景簡直可笑至極,可笑到令人心生絕望。
作者有話要說: 別緊張,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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