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小裴老師, 您消氣,待會兒晚自習我就把江泉和魏燃倆人都喊來談話,好好兒給訓一頓!太沒大沒小了!目無尊長!過分!必須嚴肅處置!”

辦公室裏,傅奕珩比前來告狀的任課老師還激動,叉着腰,拍着快摞到房頂的練習冊義憤填膺。看那架勢, 恨不得立刻把兩個上課跟老師對着幹的小兔崽子拎過來,給小裴老師下跪求饒。

仙女老師一下課, 出了教室就滿腹委屈地跑來,擱班主任跟前扮了半小時嘤嘤怪,傅奕珩本來一直沉默地聽着, 時而轉筆, 時而陷入忘我的思考, 這會兒突然爆發, 臉紅脖子粗的, 看樣子氣得不輕。告狀的人反而不好意思了:“不過魏燃同學也是好心,看不過眼替我伸張正義來着,就是方式方法不大對……”

“擾亂課堂秩序!跟同學在上課期間爆發了争執還演變成情節惡劣的鬥毆!這是嚴重違紀,小裴老師你就別替他說情了,回頭我就把這件事上報給學校,處分就處分,我也不想管了!”

“唉呀!搞那麽興師動衆做什麽啦!”裴老師一急,也顧不上自個兒委屈了,蹭地站起身, “傅老師你還是私下解決吧,口頭教育或者跟家長溝通溝通就行,魏燃就随他去,重點是江泉,那個問題學生我是真的忍不了了。行了,我預約了瑜伽課,快遲到了,您也早點回吧!”

說完,夾起教案,踩着高跟鞋,就娉婷袅袅地溜了。

傅奕珩目送她遠去,撥撥因為激烈的動作而散亂至額前的碎發,斂了收放自如的怒氣,像只洩了氣的氣球般飄回椅子,撐住隐隐漲痛的額角發怔。

“傅老師這一招實在是高。”李鼎湊上來,給他倒了杯提神醒腦的薄荷葉綠茶,以一種看穿一切的姿态啪啪鼓掌,“以退為進,以剛克柔,三兩下就把人給支走了。啧,以後我也得學學,不然成天被各科老師煩得腦瓜子直嗡嗡。今天這個不交作業來告一狀,明天那個周測成績下滑也來參一本,我這兒都快成一倒垃圾訴苦水兒的人形簍筐了。”

“你那都好說。”傅奕珩捏了捏眉心,“起碼沒碰到上課上着上着居然能無視老師打起來的這種破事兒。”

“唔。”李鼎沉吟着點頭,“那倒是,不過我們班廟小,也容不下魏燃這尊大佛。”

“能不能少磕碜我?”

“嘿嘿,怎麽能說是磕碜呢?以這孩子的潛力,完全可以變廢為寶啊!”

“那這大寶貝給你好不好啊?诶?我說真的吶老李,你跑什麽?這麽罕見的稀世珍寶你真不要啊?好好兒引導,保不齊就是明日之星高考狀元呢……”

“狀元留給你,明日之星也留給你,是你的就是你的,推不開,別人也搶不來。別掙紮了,這都是命中注定!”

“還命中注定?”

傅奕珩氣得樂了,沒理他,邊批改作業,邊自顧自咕哝:“魏燃啊魏燃,我該拿你這顆稀世珍寶怎麽辦呢。”

接着吧,燙手。

放任不管吧,灼心。

按理說,走廊上不歡而散之後,傅奕珩就應該立刻往上遞報告,申請魏燃同學的轉班事宜。理由無他,這學生他沒法兒教。

沒本事,也沒那個心情。

人根本不拿他當正經老師看,還總拿gay這個身份說事兒,跟發現了多大秘密似的,語氣裏還有點威脅嘲諷的意思。

當時那話一出來,傅奕珩是真的怒了,二話不說轉頭就走。

回來之後冷靜下來,抱着腦袋一琢磨,覺得實在犯不着,火就消下去一半。

一來呢,傅奕珩從來也不怕擔心同性戀身份的曝光。往前不主動提這件事兒是因為他認為這是個人私事,不需要跟外界刻意解釋,免得別人拿着放大鏡湊上來過度解讀,但如果哪天外界知曉了,那他也沒必要藏着掖着,就大大方方地承認。校方要是因此就開除他,否定他任職教師的資格,那他也無話可說。

有些東西如果是人生必須得經歷的,他傅奕珩接着就是,沒啥可抱怨的。

二來,他考慮到魏燃之所以總拿同性戀說項,可能也跟第一印象有關。這印象一旦先入為主了,他在這孩子眼裏首先就是一gay,其次才輪到老師的身份。

這就很難辦,當老師失去了其職業相對的威嚴與震懾作用時,從他嘴裏說出來的話就很難讓學生聽進去,說再多,都是白搭。

這樣一來,他這剃頭挑子再怎麽一頭熱,再怎麽想把孩子給教好,都不是合适的人選。

所以讓魏燃轉班,才是目前最好的選擇,這樣誰也不耽誤。

正竭力将情感剝離出去,完全運用理智思考着問題,電話打了進來。

傅奕珩看了眼聯系人,是教導處吳主任,登時心裏就一突。

這位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主兒,整個年級的班主任們接他電話之前都恨不得先敬三炷香,求上天保佑自個兒班上的列位小祖宗沒被他抓到什麽不得了的把柄,否則以吳愛材的脾性,大事小事一旦抓到全部通報批評,大喇叭裏滾動播放,起步價就是三天,循環次數全看心情,經常搞得全班跟着一起跌份兒。

傅老師迅速在腦海裏把班上幾位倒黴蛋羅列了個遍,做好心理準備後按下接聽鍵。

對面傳來的聲音不像以往那樣暴跳如雷,卷着火似的,反倒努力壓着嗓門兒,語焉不詳,跟發生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兒,怕聲音大了被別人聽了去一樣:“傅老師,你這會兒來教導處三樓會議室一趟,就走廊最裏面那間。啊,對,什麽事兒等你來了再說。”

“主任,你這樣我心裏很慌啊。”傅奕珩給鋼筆蓋上蓋子,這就起身往門口走,腆着臉打商量,“起碼,給我個名字呗,也好讓我有點數。”

“還能有誰,姓魏的。”對方沒好氣的從喉嚨裏擠出字兒,傅奕珩都能想象他此時說不定還翻了個白眼。

“哦,魏燃啊。”傅奕珩糾正,繼續打聽,“他犯什麽事兒了?”

這回吳愛材沒輕易透露,只是囫囵把“來了再說”四個字颠來倒去哼了幾遍,就撂了電話。

“說不說的,來不來的,都得知道,藏什麽。”

傅奕珩搖搖頭,把手機揣回兜,加快了腳步,邊走邊還念叨:怎麽總是這位大寶貝,果然命中注定有此一遭。

……

一旋開會議室的門把手,發現裏面還不光就魏燃跟吳愛材倆人,另外還有文科重點班的班主任柳芳,還有一男一女兩位學生。

氣氛異常詭異且凝重,長條的會議桌,魏燃一個人占一側,其餘人都擠在另一側,圍繞在女生周圍。

那名女生看着有點眼熟,傅奕珩記起來這是開學典禮上講話脫稿的學生代表,學習委員,成績優異,聽她之前自我介紹好像是姓章,文章的章。

傅奕珩只瞄了一眼,立馬敏感地察覺到這女生的狀态不太對。臉很白,襯得鼻尖和眼眶都紅潤且潮濕,顯然剛哭過,垂着眼皮含着胸,雙手攏在過長的校服衣袖裏,一副瑟縮怯懦、失魂落魄的樣子。她将頭發高高束起,綁得緊緊的,迫使她的眼睛被拉得朝兩邊延伸,細長了許多。

傅奕珩覺得哪裏怪異。

可能是那件不合身的校服,明明夠大夠寬松,卻遮不住胸前淩亂的襯衫和血痕。

也可能是女孩的神情,她飛快地瞟了自己一眼,讓他聯想到偷偷把堅果塞進腮幫子,因心虛而警惕張望的小倉鼠。

在場的兩名成年人,一左一右坐在女孩身邊保駕護航,用同一種眼神盯着魏燃,眼神裏透露出強烈的譴責與厭惡,好像只有他們中間的那位是該校學生,而對面陰沉的少年只是毫不相幹的陌生人。

或者比陌生人還糟糕,是陰溝裏爬出來的比蠍子蜈蚣更毒的毒物。

少年的目光有些渙散,等到開門的動靜,被電到一般猛地擡頭,觸到門口那道身影時瞳孔倏地緊縮。

他迫切地動了動嘴唇想解釋點什麽,被柳芳先聲奪人。

“傅老師你總算來了!你不來這家夥一句話都不肯說,不辯解,也不承認,死鴨子嘴硬。我可先把醜話撂在這兒,這件事這麽嚴重,不是說保持沉默就能大事化小蒙混過關的!小時偷針長大偷金,這會兒就敢猥亵女同學,長大了還得了!”

“柳老師!不是還沒定性嗎?先別這麽快就下結論。”吳愛材連忙拉住這位脾氣以火爆耿直著稱的班主任,黑臉有了,他就扮上白臉,從中打起圓場,跟傅奕珩點了點頭,“小傅先坐。”

“猥亵女同學?”傅奕珩臉色刷的變了,眉毛高高挑起,半天都沒往下落。

他第一反應是去尋找魏燃的視線,後者癱在椅子裏,嗤地一聲發出冷笑,誰也沒看,就盯着章漪,說出進了這間“審訊室”後的第一句話:“猥亵?就她這種貨色?”

譏諷之意溢于言表。

章漪猛地一抖,大顆大顆的眼淚就迫于淫/威直往下掉,拼命把自己羸弱的身子往班主任懷裏縮。

“魏燃!”柳芳出離憤怒了,嘭地一巴掌拍在柚木桌面上,碩大的長條會議桌被她震得險些塌陷,“當着這麽多人的面,你還敢搞威逼恐吓這一套,無法無天了是不是?吳主任,今天你必須給章漪一個說法,清清白白的姑娘不能就這麽受盡委屈!”

吳愛材苦着張臉,牙疼似的托着腮:“說法肯定是要給的,問題是你想要什麽樣的說法?”

“方才我也跟章漪讨論了一下,報警就算了,事情搞大了萬一引來媒體,一曝光,兩邊都落不着好。魏燃就不用說了,少年強/奸犯的章要是蓋上了可就是一輩子被釘在恥辱柱上的事兒,從道德層面上講,誰也不想眼睜睜毀了孩子的一生,就當他是一時失足吧。而且這事兒到底不光彩,說出去對受害者的名聲也不好,我們章漪做錯了什麽平白無故要被牽連,被人指指點點?”

柳芳左一口“少年強/奸犯”又一口“受害者”,傅奕珩再遲鈍也搞明白了事情的大概,他移動腳步,拉開魏燃身旁的椅子,坐下去,把雙肘放在桌上,十指相觸,問:“那柳老師跟這位章同學的意思是?”

這話問出來,有點像是已經代魏燃承認了錯誤,并直接跳過了審問階段,往下進行到讨論具體懲罰措施的流程。

魏燃不敢置信地扭頭看他,他本來以為今天上演的白癡人間喜劇已經夠多了,沒想到最荒誕不經的一幕才剛剛拉開。

一顆心漸漸下沉,他緩緩合上眼皮又睜開,餘光瞥見章漪水光潋滟的眼波裏泛出得意。

你也不相信我。

你們都不信我。

那我辯解還有什麽意義?

少年繁雜的心緒走進死胡同,左沖右撞無法突圍,比起被誤會和曲解,一種被抛棄的巨大失落感攫住了他倉皇失措的靈魂。

這種感覺太糟糕,某些東西被剝離之後導致靈魂太輕,軀殼太重。

太輕的靈魂想掙脫束縛往上走,太重的軀殼卻死死釘在地面上,兩相拉扯,撕裂的感覺越來越清晰。

現在什麽都不重要了,周圍的一切都模糊褪去,魏燃眼裏最終只剩下那張冷淡的側顏。

他盯着他,試圖那面部輪廓的淺淡線條裏看出峰回路轉。

“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當然要盡量避免雙輸的局面。”

柳芳因常年執教而沙啞的女中音還在繼續。

“哦?”傅奕珩鄭重點頭,“願聞其詳。”

柳芳很滿意傅老師的态度,搬出好商好量的語氣:“這樣,雙方立個協議。協議包含以下內容,請魏燃同學即日起從市中退學,以後再也不能踏進這所學校半步,不準接近章漪一步。學校要保障章漪可以在這裏安心完成學業,不受其打擾。同時,如果魏燃敢散播一句關于章漪同學的不實謠言,這個協議即作廢,我們會立刻選擇報案走司法程序。”

解決法案遞出後,會議室內陷入短暫的寂靜。

“嗯,聽起來可行。”吳愛材在一邊摸了摸眉毛,盡管他的眉毛顏色淡到幾乎看不見,他轉頭詢問傅奕珩,“傅老師你看呢?”

“我沒有異議。”傅奕珩回答。

魏燃的心在起伏間沉到谷底,被粗粝的砂石掩埋,插上了墓碑,宣布死亡。

“那好,我現在就去把協議紙質化……”

“我沒有異議。”傅奕珩揚手打斷柳芳,重複一遍。

“嗯?”柳芳目露詢問。

“前提是。”傅奕珩接下去道,“有證據能證明魏燃同學真的做了你們口中所說的那件事。”

真的有峰回路轉!

魏燃動了動眼珠,頸側的青筋突地暴起,瀕死的心髒又重新在暗無天日的地底下跳動起來,每跳一下,都有岩漿般的血液湧至嗓子眼。

似乎感應到他劇烈波動的情緒,傅奕珩扭過頭,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口型跟他說了句——

別怕,有我。

簡短有力的四個字。

霎時,魏燃有股落淚的沖動。

他欲蓋彌彰地低下頭,咬牙攥緊了拳頭,不讓那陣洶湧的鼻酸繼續往上泛濫至幹澀的眼眶。

“證據?還要什麽證據?”柳芳愣怔片刻,随即匪夷所思地揮舞雙臂,拎起同樣沒回過神的章漪,将那件只是堪勘合攏的校服掀開,指着傅奕珩鼻子怒道,“你自己拿眼睛看!抓痕、淤青、撕裂的襯衫,你的學生是個什麽樣的禽/獸,你睜大眼睛瞅清楚!”

“老師。”章漪被她潑辣的動作唬了一跳,直往後躲。

“不怕,老師今天一定為你讨個公道。”柳芳安慰了她兩句,繼而指着一旁沒什麽存在感的鄭遠帆,“要不是我們班的鄭遠帆路過瞧見了,要不是老吳及時趕到,好歹沒讓未遂演變成大禍,哼,你以為我們這會兒還能這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談協議嗎?”

傅奕珩看了一眼那個滿臉青春痘男生,沒說話,轉而問魏燃:“你對這位章同學實施暴力行為了?”

魏燃抿了抿僵直的嘴唇:“如果抓她手腕也算的話。”

柳芳立刻借題發揮:“傅奕珩你聽聽!他承認了!”

“柳老師別急。”傅奕珩直視魏燃的雙眼,繼續慢條斯理地問,“我是說,你确定你用指甲抓傷了她?想好了再回答。”

這次魏燃搖頭,給出了否定的答案。

傅奕珩又問章漪,語氣輕緩且溫柔,生怕觸到女孩敏感脆弱的神經:“同學,你脖子那邊的傷是魏燃強迫你的時候抓的嗎?”

章漪的眼神閃了閃,避開他直白的目光,怯生生地點點頭。

“還有什麽好問的?”柳芳抱起雙臂,推了推眼鏡,嘲諷,“二人各執一詞,其中肯定有一個在撒謊呗。至于是哪個……那還用說嗎?”

竟然問也不問,就直接下了判罪書。

傅奕珩面上不顯,心裏冷笑。

“魏燃,還記得約定嗎?”他看進魏燃深褐色的,裏面有暗流肆虐的瞳眸,柔聲确認,“這次你也對老師撒謊了嗎?”

“沒有。”魏燃松開拳頭,将手心的汗水擦在褲縫上,他緊緊地回望傅奕珩,試圖把目光中的堅定傳送出去,一字一頓道,“我沒有,我答應過你的事,決不食言。”

兩秒後。

“好,我信你。”傅奕珩松氣聳肩,站起身,拉起人就往外走:“行了,都散了吧,事情就這麽簡單,我的學生我先領回去了。”

包括被牽着走的魏燃,剩下的人全傻眼了,直到他倆走到門口,吳愛材才反應過來。

“诶诶诶!什麽情況?”

“傅老師你什麽意思?包庇學生可不是這麽包庇的!”

“包庇?”傅奕珩轉身,往上卷起袖口,面色和語氣雙雙冷下來,“柳老師你是教語文的,應該知道包庇這個詞該用在有錯之人身上。魏燃同學做錯了什麽?要坐在這裏接受你們一個個的毫無證據的诋毀?”

說着,他把魏燃的雙手舉起來,對着光,好讓裏面的人看清楚:“既然你們說有抓痕,那手上的血漬肯定逃不掉,現在我們來瞧瞧,誰手上沾了血。首先,你們也看到了,魏燃的雙手很幹淨,吳主任。”

突然被點名的吳愛材還在懵圈,啊了一聲。

“你從案發現場把魏燃帶回會議室的期間,一直到現在,魏燃有離開過,或者去洗手間洗過手清理過痕跡嗎?”

“沒,沒有,他一直就坐在那兒。”吳愛材據實相告,他默了默,明白了傅奕珩的意思,轉眼看章漪,“倒是這孩子,一來教導處就先去了趟洗手間,說是去整理儀容,至于當時手上有沒有血,我還真沒注意……”

“吳主任,我就只是進去簡單整理了一下頭發!”章漪有點激動,方才她一直沉默寡言端着架子,這會兒看事态不對,忍不住出聲為自己辯護。

但女孩到底年輕,心性不穩,焦急外露的情緒已然漏出了破綻。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是粗長一章~

人在外地,更新趕不上,十分抱歉。

ps:本文目前還沒有bug,歡迎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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